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他們走在外麵,寒風凜冽,料峭透骨。


    像那個望不到頭的冬天,老太監被打了幾十板子,衣服和傷口粘連在一起,頭發上結滿了冰珠子,嘴唇凍得青紫,刑罰過後,他已經站不起來,更走不動路,最後是被人抬回去,扔在床上。


    他燒得昏昏沉沉,渾渾噩噩,裴行闕把床和被褥都讓給他,蹲在床邊,守他一夜,聽他囈語,叫娘親。


    偶爾清醒回神,嗓音沙啞,也叫他,斷斷續續的,詢問有沒有水喝。


    裴行闕抓著麻繩,從結了冰層的井裏打出一桶水來,一半給老太監擦額頭,另一半準備去燒水給他。


    他撿了一點枯枝,都潮濕得很,用書頁映著了,燒進去,會有很多嗆人的煙,把他和老太監都熏得咳個不停。


    裴行闕慌亂地把那火盆移開,燙出一手燎泡。


    他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手高高腫著,衣服燎了洞,指尖燒出泡,才終於研究明白,要怎麽把那一壺水燒熱。


    等他沾著滿臉的灰,拎來那水的時候,老太監已經死了。


    裴行闕燒了太久的熱水,久到錯過了老太監的彌留時刻,叫他一個人趴在床上,獨自咽了氣。他眼睛還睜著,看著他去燒水的方向。


    偌大的房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裴行闕聽見自己靜靜的呼吸,他跪坐在老太監床邊,拎著那一壺熱水,不知所措。


    他生平第一次見死人,從前宮裏也時不時聽到誰見罪於後妃,誰被誰杖斃,但那些人都離他遠遠的,死也死得靜謐無聲,他未嚐得見,甚覺遙遠。


    死亡於他,是個太混沌的概念,混沌到,他以為老太監隻是睡過去了,然後他摸一摸他手腕,他枯瘦的手腕在他手裏冷冰冰的,從前微弱的脈搏無聲無息停止。


    他前一刻還聽見老太監的呻/吟聲,再回頭,他就雙手垂落,死未瞑目。


    裴行闕環腿抱坐在那床邊,呆呆的,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才來這異國他鄉,還沒來得及適應,唯一陪著他的人就不在了。


    接下來呢,要怎麽辦?

    前人說,入土為安。


    裴行闕想為老太監謀一副棺槨,他有一點錢,臨走時候母妃交給他的。裴行闕不曉得有多少,能做什麽,但打一副棺槨,大約也足夠了。


    他等了很多天,裝作沒事兒人一樣把老太監安置在床上,每天為他掖被子,燒熱水,打了地鋪陪在他身邊。


    就像老太監還沒有死、隻是病重得起不來床罷了。


    隻是冬天總是要過去,春日總是要來的,積雪化去,許多事情,就要遮掩不住。


    他擔憂又著急,最終大著膽子,低聲詢問一個看著很麵善,對大多數人都很和氣的內侍:“你能不能幫我打一副棺槨?”


    他塞過去滿滿一大把銀錢,仰著頭,可憐地期盼。


    他那年十歲,還沒明白,知人知麵不知心。


    他的銀錢塞過去,換來一群人踢開他門,把守在床邊的他拎起,梁行謹也站在其中,裴行闕惶然無措地抬頭,看見那個收了銀錢的內侍守在梁行謹身邊,臉上帶著諂媚的笑。


    梁行謹順手抽出一個侍衛的刀,掩著口鼻,慢條斯理地把那破絮的被子挑開。


    老太監的屍身露出來,梁行謹歪著頭,打量了打量:“死多久了,還放這裏,不嫌晦氣?”


    他瞥向小他幾歲的裴行闕,指著老太監模糊的五官:“都爛成這樣子了,你也不害怕嗎?”


    刀刃輕磕在老太監快露出白骨的手臂上,梁行謹很隨意地吩咐:“拿這床被子裹了,扔去亂葬崗吧。”


    裴行闕不曉得哪裏來的力氣,掙開鉗著他的手臂,朝梁行謹撲過去,拿刀的小郡王哎呦一聲,抬手,一刀刺入他胸口,然後,連刀帶他這個人,一起推了出去,甩在地上。


    鮮血流出來,周圍人叫成一片,裴行闕咣當一聲倒地,胸口還插著那刀。他伸手要去抓老太監,抓不住。


    胸口的血汩汩流出來,眼淚卻幹枯,裴行闕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麽,隻知道他被換個地方安置,日子過得稍微好了一些,隻是依舊一無所有、倍受欺淩。


    梁行謹那一刀萬幸沒有傷及他心竅,隻是刺傷肺腑,他高燒又流血,但還是撿回一條命。逐漸清醒、可以下床走動的時候已經快到夏天,萬事萬物都複蘇,冬日已經是太久遠的事情——隻有裴行闕,他一直留在那個冬日裏,走不出來。


    十一年久。


    他靜默回憶完這個故事,落到唇邊,向梁和灩講的,卻是:“也不是什麽大事情,就這樣而已。”


    梁和灩唇張一張,似乎是在想該怎麽安慰他,其實不用這麽為難,他曉得她不會哄人,不會講太柔軟的話,他搖頭:“而且,早已經過去了。”


    他們寂寂無聲地走向停在宮門外的馬車,這一程宮道長得望不見頭,像他要在這周地生活的日子一樣,望不見頭。


    他偏頭,看微皺著眉,認真走路的梁和灩,隻覺得那一處舊傷瘢痕略有鬆解,仿佛露一道縫隙,容春風吹進去。


    哪怕還料峭正寒。


    若是和她在一起,似乎這漫長日子,也沒有那麽難捱。


    他微微仰頭,略笑起來,裝回從前若無其事的樣子,卻猝不及防的,看見了梁和灩回頭,很認真地看著他,打量他胸口被刺中的位置:“你總咳得這麽厲害,是還未好全,傷口還在疼嗎?”


    漫長的宮道走到盡頭,沒了兩邊高牆的阻攔,春光無遮無攔地灑在兩個人身上,蕩滌過凜冽寒風。


    裴行闕靠著車,撐頭慢慢笑了笑,笑到最後,有點發苦,他想說是經年沉屙,想說真的不算什麽了,但講不出來,她話問得認真,是真的在關心他傷口疼不疼,沒什麽引申的意思。


    但他太缺少這樣的問候,平日裏可以逆來順受,從容至極,但被人真真切切問,那道傷痕是不是還在疼的時候,還是會心口酸軟得講不出話。


    是在疼的。


    他伸手,扶梁和灩上車:“冬日天寒的時候,還會疼。”


    隻是,他笑:“縣主,春日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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