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梁和灩已經坐下了。
人隻有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因為觸碰、對視或是對方無意的一句話而心猿意馬,否則就隻是坦然。
她坦然得叫人傷心。
她遞過一盞茶水給裴行闕,另一隻手撐著頭:“說吧,怎麽吵成這樣子的?”
不用她說,下頭人就開始彼此攀咬起來,吵成一團,很不像樣,梁和灩皺眉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她掂掂手裏茶杯,摸了摸,又放下,沒舍得扔。
她咳一聲,瞥綠芽。
綠芽跟她對視一眼,領會她意思,一拍桌子,大喊一聲:“好了!”
“叫你們說清楚為什麽吵,不是叫你們在縣主這裏再吵一遍!”
吵架嘛,許多時候就是吵誰嗓門大,綠芽天生講話聲音就大,敞開嗓子吼一聲,所有人聲音都蓋得下去,梁和灩皺著眉,想,男人總嫌女人吵,自己吵起來,可比女人們聒噪多了。
“王管事,你說陳管事貪墨了銀錢,且數目不小,多少?”
王元這會子態度很好,跪下磕頭:“回縣主,陳嶽這人,在府裏做采買許多年,賬本繁多,一時查不明白,但就近幾個月的,我和人這兩天翻看了看,每月足五十貫不止,經年累月,不知凡幾。”
五十貫。
如今世道,十千便可足衣食①,遑論五十貫?
梁和灩抬抬眼:“五十貫可不是小數目,刑部、大理寺斷讞奏獄,二十貫以上便要作大事論②,你這還不是一次五十貫,照你所說,是月月五十貫。律法有雲,竊盜財物滿一貫者,便要配役一年,況乎五十貫?這罪名不小,若沒證據,憑你張嘴閉嘴,我是不敢信的。”
王元頭碰地,磕兩下:“自然不敢亂說,那賬本子已經拿來了,縣主看看就曉得,有多離譜。”
頓一頓,他補充:“且這賬本,不真不實之處許多,我打聽了那幾個月的各類價格,都比這本子上寫得矮一截,縣主身邊也有采買,單看那些菜蔬之類,就知道蹊蹺。”
梁和灩唔一聲,抬眼,叫芳郊接過去。
她語氣淡淡,看著下頭跪著的陳嶽:“既如此,陳管事,你有什麽說的?”
王元說五十貫,她是信的。
不過,她也沒期待,能把這些錢追討回來。人不能被逼到絕境裏,尤其是陳嶽這樣的小人,不然他奮起反抗,就算不被傷到,被磕碰幾下,那也是晦氣。而且,這麽些年,層層疊疊,錯跟複雜的,哪裏是那麽好拿回來的。
陳嶽臉上傲氣比前些時日淡了點,隻怕結結實實吃過幾次虧了,梁和灩瞥下頭王元,想,果然是小人難纏。
他臉色鐵青:“這事情,縣主容我稍後解釋,我倒也有話要問王管事——我負責采買許多年,王管事看庫房的年數怕也不短了,怎麽我聽聞,咱們侯府的庫房空空如也?陛下賞賜的那麽多珍玩藥材,不曉得都被王管事看到哪裏去了?”
梁和灩想看的,便就是這樣的場麵,她似笑非笑的,搓著手指,聽王元反駁:“縣主那日來庫房,我早交代過了,那些個藥材,侯爺一人吃不完,庫房裏捂著,都爛壞了,你自己的事情解釋不清楚,難道往我身上潑髒水,就能躲過了?”
陳嶽兀自冷笑:“你看管庫房,累得藥材毀壞,就算沒有貪墨,也是看管不力,你倒還理直氣壯,真是沒臉沒皮。”
頓一頓,他從兜裏掏出一捧朽爛的藥材:“縣主請看,這是我從那庫房裏找來的,請外頭的大夫看過了,不過是爛蘿卜混著老參須罷了,陛下厚待侯爺,絕無賜爛蘿卜下來的可能,那這爛蘿卜是怎麽進去的?總不能是哪兒來的老鼠叼進去的吧——縣主,這樣的人,您能放心叫他采買,掌滿府生計麽?!”
陛下倒真可能賜爛蘿卜給裴行闕。
梁和灩想了想,瞥一眼裴行闕,似笑非笑。他正喝茶,臉上沒什麽表情,察覺到她眼神,瞥過一眼,很快轉開臉,不看她:“縣主,專心。”
梁和灩就又轉回頭,去看下頭跪著的人。
他們兩個,各自一張利嘴,又都有汙點,若聯起手來,一起欺瞞她,是能把她徹徹底底架空的。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本身庫房那邊,可榨的油水就不多、不夠固定,平日裏體麵地位也不足。
更何況,梁和灩壓根兒沒把看庫房的活計交給陳嶽,隻是許了個空頭的活計出去,自然叫他憤憤不平。
兩個人因此互咬起來,各不相讓,看著又要打起來。
梁和灩也沒拉,放任他們兩個齜牙咧嘴互相瞪眼,最好再打一架才好,她撐著下頜,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你們兩個,都是陛下賜下的人,等閑我也不好動你們。但這事情不小,牽扯也多,不能這樣過去,你們一個個兒來,把對方指摘自己的事情說清楚了,說不清楚怎麽回事的,明日我去京兆尹報案,叫衙門裏的人來斷。”
她撐著下頜,笑,但眼裏是冷的:“諸位想好了,關著門,是家務事,打開門,就不一定了。”
她頓一頓,指陳嶽:“你資曆老,你先講。”
陳嶽繃著臉:“縣主明鑒,前兩月,要準備縣主與侯爺大婚,自然要撿著好的來,各種花銷,必然是要高出一大截的,且那些時日忙碌,漏記了幾筆賬,也是有的。隻憑幾個月的賬本,空口白牙,定下我罪名,縣主不覺得荒謬嗎?”
梁和灩抬抬眼,看王元:“你查了幾個月的賬?”
“最近三個月的。”
裴行闕輕笑一聲,遞了個杯子給梁和灩。
梁和灩掂量了掂量那杯子,粗瓷的,有裂口,幾文錢就能買一個,摔了也不心疼。
於是狠了狠心,猛地往下一扔,不偏不倚,砸在陳嶽膝邊:“你倒有本事,成婚的事,我都是臘月裏,在容清長公主府裏才聽聞的,你知道的倒是比我還早,提前三月就開始準備了?!”
“且當初賜婚,陛下說過的,我們的婚事,宮裏來辦,你們不過打打下手,怎麽,難道這賬,還要走府上的開支?”
這個問題,就像爛蘿卜一樣,陛下是幹得出來這種事的,但你不能說他幹過,陳嶽苦澀至極,有口難言,張嘴半天,講不出別的話來。
梁和灩撐著側臉,看他搜腸刮肚想托辭。
一時半會兒,自然想不出來:“這事情,我一時半會兒講不清,但王管事難道就能分辨得清白?!那爛蘿卜,還明明白白在庫房裏堆著呢!”
“現在說你事兒呢!你又扯上我?!”
梁和灩半合眼,敲著桌子:“行了!”
兩個人音調高起來之前,她嗬一聲,止了這罵戰,神色厭倦:“又要吵,都什麽時辰了,你們不嫌煩?”
“這一筆爛賬,既然關著門算不明白,那就明天公堂對簿,到那裏去吵!”
她說著,站起來:“都走吧,明天早上起來,我就去京兆尹——你們也不必打量著我這個做主人的,要麵子,不會把事情鬧大官衙,叫人盡皆知。反正丟人的事,也不止這一樁。你們當著我麵,吵成這樣子,本就是沒給我留體麵的,既如此,這家務事就叫外人來管罷!”
這就不是鬧著玩的了,兩個人都有心虛的事情,跪在地上,開始求她,畢竟真要把事情鬧大了,陛下的確會刁難針對這位縣主,但他們這些小嘍囉,哪有人會費心去保?
梁和灩原本就沒打算走,聽見求饒,回頭:“準備好把事情說清楚了?”
她轉回去,把那碎瓷一踢:“在其位,謀其政,總有些不得已的時候,諸位的苦衷,我也明白。這府裏的各種事,也本就繁冗。你們雖然名義上曾是看庫房、做采買的,但許多事情,難道自己能料理清楚、弄個明白?就中出了差錯,弄出今日這局麵,也實在怪不得你們。”
她解釋過,下頭兩個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稱是,梁和灩微笑:“既然如此,我想,那不如把誰做什麽活,明確下去,定個冊子,什麽事情做不好,我就找那人就是了,我看從前宮裏,也是這樣,咱們府裏亂遭一團,弄出今日禍患,也實在不該。”
這就是要分權了。
這話一開始說出去,下頭兩個人絕不願意,但此刻這樣的局麵,不願意,又有什麽辦法?
“王管事適才算,說那賬本上每月有五十貫的空子,那麽,以後每月賬上,少撥你們三十貫,多的二十貫呢,是怕有什麽急事,來不及去支。這府裏的各種事情,誰負責,該領多少錢,你們自己去分,隻明明白白把冊子遞來給我就是了,若算不明白,就叫綠芽和芳郊去幫你們。”
頓一頓,梁和灩微笑:“我對諸位要求也不很嚴格,隻一樣,吃穿住行,絕不能或缺,其餘的,我倒不很在意,咱們府裏也少應酬,很多事情,不必太張羅。”
水至清則無魚,她也曉得要留空子給他們的道理,如此鬆弛有度,下頭人也就說不得什麽了。總比把人徹底得罪死,自己什麽也撈不著,為後麵人做嫁衣的好。
梁和灩微笑:“陳主事覺得那庫房管得不好,那就由你去管管,你們也互相體諒著,看看各自的不容易。”
至於如今管庫房的那個,自然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梁和灩不太在意,擺一擺手,緊趕慢趕,在十五之前,把這事情了結了。
十五那天,定北侯府如期等來一封家書。
梁和灩心裏是有點擔心的,若真是太子之流來送信,到時候在這府裏發一通威風,好容易立起來的威信,又要傾塌,很是麻煩。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來的不是太子,也不是尋常內侍。
而是楚國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