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梁和灩臉色淡淡的,看他:“你叫什麽?”


    “小的王元。”那人嘿嘿一笑,看梁和灩的眼神毫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想了想,搓著手,又問,“那…原本采買的陳叔那邊,我怎麽去跟他講?我們兩個是換一換,還是?”


    換一換?

    那不成。


    這庫房雖然看著不景氣,但梁和灩清楚,這也是個油水頗豐的活,不然,這王元何以吃成這個樣子。


    她抬抬眼皮:“過兩日發了俸祿下來,我想著要給這府上新添置一點家具物件,那時候再用他,你跟他說,這兩日,要他先歇著,不用領活計。至於誰接手你的活計,我等等再吩咐人。”


    王元答應下來,嘿嘿應了,梁和灩低頭看著這屋裏亂糟的樣子:“你去收拾收拾,今天就跟他交接了罷,我再在這裏看看。”


    他自然是答應的,笑嘻嘻拍著腰帶走了,芳郊若有所思,綠芽試探地湊過來:“縣主要叫他們打起來?”


    “嗯。”


    梁和灩看她手上沾的灰,咳一聲,隻覺得講起來話,也要吃進去許多浮動的埃塵,很重地咳了兩聲,敲敲一邊櫃子:“找個平日裏油水不多閑言碎語卻多的,來看這庫房。”


    她這法子其實淺顯,這些人也看得懂她這意思,但真個兒的油水擺在麵前,誰會忍住不伸手去撈?

    她沒把人趕出去,隻是差遣人換了換活計,拿到好活計的肯定站在她這一邊,等閑不會鬆手,那些個被冷待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配合,但那又怎麽樣?

    梁和灩慢步走出庫房,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肺裏都被那裏麵氣息汙濁了。


    這定北侯府都爛到根子裏了,千瘡百孔、烏煙瘴氣的,再亂也亂不到哪裏去,若真鬧大了,就是自己遞刀子到她手裏,名正言順叫她把人換掉。


    那樣是最好的。


    梁和灩搓著手指,想。


    她晌午吩咐出去,下午,那負責采買的陳叔就找到了他這裏,滿臉怨憤不滿:“我是哪裏幹得不好,縣主怎麽好好的,要換掉我?”


    “沒有。”


    梁和灩正在桌後算賬,聽他問話,抬了抬頭,看見來人是個清瘦的男人,中等身高,也穿著很新的錦衣,氣色好得很,眉梢眼角,都是算計。


    她笑一笑:“王元沒告訴你?我下個月想修繕府裏,要采買家具什麽的,你路子廣,認識的人多,到時候我把這活計給你,隻是既然這樣,你就得忙碌起來,兩件事情堆在一起,我怕你忙不過來,今天聽王元說了片刻,想著他做這活計大約可以,就暫時指給他,也叫他提前適應適應。”


    這正是陳嶽惱火的事情。


    定北侯和這位明成縣主的俸祿,加起來攏共才有多少,這兩個人又沒什麽別的進項,頂多再加上這位縣主的那家小食肆,說要采買家具,隻怕買個稍好些的花瓶擺件都難,這裏麵又有多少油水可撈?

    哪裏比得上日常采買的油水豐厚。


    但偏偏,他還說不出什麽來。


    而且,聽縣主意思,怎麽還是王元說了些什麽,縣主才給他的。


    他越想越氣,臉色鐵青地站著。


    梁和灩撥了半天算盤珠子,抬頭看他還站在那裏,活動了活動脖子,慢悠悠問:“還有事?”


    陳嶽憋著一肚子氣,這種時候還要搖搖頭,說沒事,咬著牙根兒出去了。


    梁和灩看了看他背影,撥下最後一顆珠子。


    她算過,一畦菜蔬,也不過一貫二十錢,這滿府人一天的飲食,不會超過三貫錢,算上他們月銀和其他開銷,百十貫足矣,甚至還有許多盈餘。


    但這人每月報上來的賬,卻有兩百貫不止。


    太多了。


    多的人,舍不得鬆手。


    但這就不是梁和灩當下最需要關注的事情了,她在庫房找了些還算拿得出手的布料,擬了單子給裴行闕送去,表示這些自己要用作三朝回門時候帶回的禮。


    裴行闕沒什麽異議,她收了筆墨,這一天算是忙完,鬆快了鬆快脖子,聽芳郊和綠芽講閑話。


    陳嶽不是傻子,自己貪那麽多,為防下頭人不樂意,手指縫裏漏了些,前院後院的籠絡了好大一批人,他吃肉,這些人跟著喝湯,平日裏也很協調,突然間負責的人變了,陳嶽稍稍說了兩句,下頭人就活泛下來,各種頂王元的話,叫他如今寸步難行,真正的權柄,還拿捏在陳嶽手裏。


    但那王元也不是好惹的,他又一貫臉皮厚,陳嶽那裏撒了一陣潑,又跑去各個不循他話的人那裏鬧過一通。


    光是這樣,也成不了事兒,有些還沒來得及反抗他意思的,他和和氣氣找人家裏去了,說道一通好話,不曉得承諾什麽,左右說得賓主盡歡的,最後出來的時候,兩個人臉上都是喜洋洋的。


    總之這一天就這麽兵荒馬亂地過去,梁和灩曉得真正要亂起來,這一天還看不出什麽,因此也沒太放心上,專心去管明日回門的事情。


    她是想和阿娘住在一起的,但當初賜婚的時候,那捏著嗓子的內侍陰陽怪氣講,說若夫人也跟著來,那縣主就沒娘家人了,且……


    梁和灩環顧四周,便曉得這定北侯府隻有外麵看著算風光,未必有她與阿娘賃下的那小院住著舒坦。


    她歎口氣,睡在床上,想阿娘。


    這一夜身邊沒人躺著,梁和灩總算鬆口氣,睡得很熟,直到天明。


    到第二天晨起的時候,精神也顯得格外好,去見母親,不需要穿什麽累贅衣服,她簡單梳了頭,把自己穿得暖暖的,準備出門。


    她麵色紅潤,眼睛也有神,裴行闕的狀態卻不太好,眼底微微發青,唇色顯出一點沒血色的蒼白,咳得也多了些,時不時偏過頭去,重重咳幾聲。


    梁和灩忙著看人拿東西,沒太顧及到他,上了馬車,才發覺他狀態有些不對,瞧著比平日還病弱幾分:“侯爺怎麽了,沒休息好嗎?”


    “沒事。”


    裴行闕垂著眼:“太緊張,昨夜沒睡好。”


    “我阿娘不吃人。”


    梁和灩聽他講,難得笑笑:“她脾氣很好,不會凶你。”


    裴行闕仰頭咳了兩聲,伴著點笑,聲音輕飄飄的:“那就好。”


    他放下擋唇的手,梁和灩看見那上頭,還有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淤青,是前日為她擋那茶杯留下的痕跡。梁和灩盯著看了一眼:“侯爺沒用那藥嗎?”


    “用了,藥效很好。”裴行闕把手翻過去,不叫她看那手背上的傷,“是我自己另一隻手不太靈光,淤血沒推很散,所以遲遲還沒好。”


    梁和灩看看他,歎口氣,伸出手:“那藥侯爺帶了嗎?我為侯爺推一推。”


    裴行闕唇微微動了動。


    他想要推辭,但……


    他抬頭,就看見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並不十分熱絡,臉上笑不多,唇微微耷著,眼皮也略垂,不帶一點額外的情誼。


    他敗給自己的私心。


    “多謝縣主。”


    他從袖裏掏出那瓶藥油,連自己的手一起,遞過去,伸到她眼下。


    梁和灩沒有多看他,手握上來,抓住他手指,摩挲過那片淤青的邊緣,力度很輕。


    她手指像她這個人,有繭子,有傷痕,有凍瘡,並不柔軟,甚至不夠溫熱,卻能很穩妥地抓住他,很仔細地檢查他那傷痕的情況,指腹在上麵輕輕摩挲了一下:“腫得很厲害。”


    她語氣很正經,但裴行闕聽不太清楚,他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注視她,也用來抑製自己,回握住她手的衝動。


    梁和灩很快就把他手放開,伸出手,把那藥油倒在掌心,搓熱了,看向他,眉頭微微皺起:“侯爺忍一忍。”


    裴行闕想,的確要忍一忍。


    下一刻,她手掌舒展,托住他手,兩個人掌心疊著,連掌紋都合在一起,連同紛亂的命數。


    另一隻手抬起,掌根抵在他手背上,很用力地抵在那淤青上,沿著經絡方向,一點點為他推開淤血,有時候湊得近了,呼吸會吹拂在他手背上,因為那藥油,吹得很涼。


    裴行闕偏頭,下頜繃得有些緊,不去看她。


    他心亂如麻,手指無意識地屈起,輕觸過她掌心,梁和灩抬頭:“疼?”


    “沒……”


    裴行闕慢慢搖頭,語氣有點沙啞,嗓音很輕。


    “那我再用力些,你忍一忍。”


    梁和灩沒抬頭,於是也沒注意到他泛紅的耳根,隻覺得是自己弄疼了他,動作更小心了些,把裴行闕極輕巧地托著,隻掌根用力,揉得認真。


    而裴行闕坐她對麵,另一隻手按在座上,神情寡淡,隻耳根微紅,喉結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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