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梁和灩看著腿被嚴嚴實實裹著的裴行闕,說不出話來,倒一杯熱茶,遞過去:“侯爺衣裳也濕了,那麽冷,不該把氅衣借我的。”
裴行闕笑,他臉色蒼白,唇色也淺,眼皮耷拉著,遮去黑亮的眼眸,整個人都沒有什麽精神,顯出一點疲憊病弱的美感,對上梁和灩視線時,依舊是那句話:“我習慣了,縣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接過茶盞,手捧著,手背無意露出來,上麵淤青顏色更重,到了明天,大約就要紫上一片。
梁和灩接過茶杯:“我叫人去買了藥膏,侯爺手上腫得有些重,稍後抹上藥膏,推一推瘀血。”
“多謝縣主。”
裴行闕抬抬眼,看了看她,語氣平靜。
梁和灩又倒一杯茶遞過去:“暖一暖手。”
兩個人相對無言片刻,梁和灩想起他適才說到一半的話:“侯爺適才說,那喜帕上不隻會有血,還有什麽?”
裴行闕歎口氣,手抵在床上,輕輕敲了兩下,斟酌半晌,好像也沒找出合適的詞來解釋:“這樣的事情,我不太好說出口,縣主出嫁前,母親給縣主講過類似的事情,或看過類似圖畫嗎?”
梁和灩意識到這是一個比說起梁韶光讓他做麵首更尷尬的事情,於是搖搖頭,不再提,也沒有繼續為難他,準備自己回去翻書找答案。
芳郊恰好這時候進來,站在屏風後:“娘子,食肆那邊來人了。”
裴行闕唇抵著梁和灩遞他的那盞茶,慢慢喝,梁和灩因為他腿和手背上的傷,心裏也有點兒不得勁,和他坐一起覺得有些尷尬,此刻聽了話,站起來,看向裴行闕,後者笑笑:“縣主去忙罷,剩下的事情,我們晚點再說也不遲。”
梁和灩適才脫了濕透的衣服,又拿熱水泡過,此刻已經沒什麽事了,聽見他這話,站起身來,匆匆往外走去。
裴行闕撩起眼皮,盯著她離開的背影。
迫不及待,倉促無比。
手裏的杯盞被他捏著,把凍得冰涼的手指暖得回溫,他心裏也有微微的溫熱,激蕩著。
他想著在殿上,梁韶光講的話,說他們交情匪淺,情誼甚篤。
他那時候看著梁和灩,看她應對,看她神情,然後心裏有些苦澀地想,在她心裏,兩個人真的是從未有過交集,也沒什麽情誼。
他想起幾年前,也是罕有地落下一場大雪,他被人按著,跪在雪地裏,衣擺有泥水淋漓,風灌進喉嚨,他不住在咳嗽,嘴裏有血腥氣,睫毛上也落著雪,壓得眼皮沉甸甸的,要睜不開。
他想,就這樣吧,讓他永遠睡過去,也不錯。
對眾生來說,可堪煩擾的事有很多。
而十五歲的裴行闕,最煩惱的,是他怎麽還沒有死掉,怎麽還活著,還要喘著氣,清醒著去承受那些折磨。
母妃,這裏和你說得不一樣。
周地的冬天,也好冷啊。
按著他的那人把膝蓋抵在他背上,反剪著他手臂,勒得他喘不過氣來,裴行闕臉色蒼白,聽那人嗬斥他:“小畜生,敢惹我!”
他臉被摩擦過結冰的地麵,刮出長長的血痕,他掙紮不過,沒聲沒息地被人鉗製著,仿佛死人。
他就是在這樣狼狽的時候,看見梁和灩。
她穿著半舊的披風,梳著很小巧的發髻,一邊走,一邊仰頭跟身邊少年人講話,兩個人身形都修長,站在一起,很相配。
然後,她駐足,看見他,皺起眉頭。
裴行闕在髒汙雪地裏抬一抬眼,看見整齊、漂亮、幹淨的她,覺得自己仿佛一灘爛泥,他把眼皮又垂落,像往常一樣,期待自己會在這次折磨中死去。
他恍恍惚惚的,聽見幾句細碎的交談,朦朦朧朧傳到他耳邊,似乎是在為他說話,讓人放開他,但沒有用的,他曉得這些皇孫們都有壞脾氣,而他是他們共同的玩具,用來折磨取樂。
他不抱任何期待。
然後,他聽見梁和灩身邊那個少年人一聲驚呼:“灩灩!”
身上的重量驟然一輕,他整個人摔進雪地裏,碎雪滿臉,他狼狽不堪地抬起頭,看見那個打扮得漂漂亮亮、幹幹淨淨的小娘子,和壓著他的那個人混打在一起,她漂亮的發髻被扯散了,幾縷頭發垂在臉邊,披風也滾滿泥水。
她很重地打那個人臉,被扯著頭發也不停手:“叫你欺負人!”
裴行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撲過去,跟她一起打那個人,他眼睛其實看不很清楚,隻記得最後他們被圍觀的內侍一起拉開,他被按著趴倒,而他拚命地抬頭,去仰望那個鬢發散亂、狼狽不堪的小姑娘。
她叫灩灩。
灩灩,灩灩,多好聽的名字。
他在心裏喊過百遍,在真正見到她的時候,又懦弱低頭,盡力平淡聲調,去叫一聲:“縣主。”
他這一生落過兩場大雪,都與梁和灩有關。
窗外,北風呼嘯,裴行闕微微仰頭,默默喝完那盞逐漸涼透的茶。
而梁和灩圍著氅衣,走過長廊,翻著食肆那邊送來的賬本子,綠芽跟她講著話:“年後新開張,每日所賺的,比起以前,差不多少,不過肉價、菜價便宜許多,因此,仔細算算這幾日盈餘,是要比從前富足的。另外,任姐姐準備了一道新菜,說今天做好了,親自給您送來,您嚐過若是好,就添在水牌上。”
“麗景門離這裏不近,送過來,菜早涼了,任姐姐既然要來,幹脆叫她帶著東西來,用侯府的爐灶做。”
梁和灩翻了翻賬本,沒什麽太大問題,她曉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下麵人手腳不要太醃臢,有點小出入的地方,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她轉身把賬本交給芳郊,綠芽抓抓頭:“娘子不是吩咐廚房去做午膳嗎?”
任姐姐若是來侯府做,斷沒有隻做一道菜的道理,到時候也做一桌子,不是浪費嗎?
“傻丫頭。”
踩在滑溜溜的雪地上,梁和灩步子放慢,回身拍一下綠芽頭:“你真指望那群婆子,能給你做什麽好吃的來?任姐姐手藝好,既然來跑這一趟,那她做的東西,不吃白不吃。”
綠芽恍然大悟,點頭讚歎:“娘子真聰明!”
她又想起今日殿裏聽見的話,湊過來,低低問:“娘子準備從那群婆子身上先開刀?”
她對那幫人,是沒有一點好感的,一個個能吃又嘴碎,主人家都起了,灶眼還沒熱:“那裏油水最豐厚,娘子把那幫人罰了,不僅省錢,還能殺雞儆猴,叫其餘人看看!”
梁和灩笑她:“這會兒腦瓜又靈光了。”
不出梁和灩所料,那群廚娘原本就眼高於頂,如今見兩個人都那麽狼狽地從宮裏回來,就更猖狂,再加上昨日被綠芽嗬斥的舊怨,午膳時候,這些人先端上幾盤冷菜。
裴行闕看一眼,就笑了:“你們也會省事,昨日婚宴上的菜,挑挑揀揀,湊出幾盤,又送來了。”
他臉上血色回來一些,但還是咳,梁和灩喊他長隨給送了薑湯,說好了讓趁熱端過去,但等她再過去看的時候,裴侯爺正低頭小口小口抿著那冷冰的湯水。
此刻又弄出這些,她臉色更冷,但也沒急著發作,端看那些人還能拿出什麽來。
先是一道魚,燉煮得倒賣力,紅油赤醬燒出鮮亮的顏色,但鱗未刮,掀開肚皮,裏頭內髒還在,泛著腥苦氣,再之後的雞鴨、豚肉,也免不了這樣的毛病,不是燒過了,就是還半生,最可恨是一道排骨湯,隻見排骨不見肉,幾片溜薄的冬瓜、蘿卜在白水一樣的湯裏浮沉。
裴行闕擱下筷子,撐著下頜,似笑非笑看她們擺盤:“我每月俸祿幾百兩,一半用在廚房,你們倒是不必這樣儉省。”
頂頭婆子就是昨日碎嘴梁和灩身世的那個,此刻麵露難色,搓著手:“侯爺不曉得,年節才過,菜價正高呢。”
“嬤嬤。”
梁和灩笑一笑,叫芳郊遞過賬本去:“巧了不是,你也知道,我開著一家食肆,年節過後新開門,也采買了不少菜蔬禽肉,我瞧著,倒比年前便宜許多,怎麽到你這裏,菜就貴了?”
那嬤嬤臉也不紅:“縣主有所不知,外頭人吃的那些東西,和咱們這高門大戶的侯府裏吃得怎麽能一樣?咱們這菜,都是精細挑選,走專門路子買來的,和外頭價不同的。”
“照這樣說,高價買來的菜,叫你們做成這樣,你們也真是造孽啊。”
梁和灩眼也不抬,手裏抓著筷子,對那婆子擺了擺:“外頭有雪,您年紀大,不叫亂跪了,您就在這地上坐著,把這些東西吃完罷,算是賞您的。”
說著,她喊綠芽:“去,把灶上的廚娘都帶過來,說這些菜是賜他們的,叫人來把這些東西吃完。”
那嬤嬤愣住,恰好綠芽和芳郊都過來拉她,她慌亂掙脫之餘,脫口而出一聲驚喝:“你敢!”
裴行闕笑眯眯的:“我不敢。”
他指梁和灩:“縣主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