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朝前議事
到了殿前,眾人脫下靴履,只留布襪,接著鼓聲變得急切,無論文武重臣,都抱著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趨而入。[哈
群臣趨之若騖,唯有一人仍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從容的步伐將周圍的重臣襯得如同奴僕。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能在朝中得到這種待遇的,除了開國丞相蕭何,就唯有如今這位天子名義上的舅父,襄邑侯呂冀。他一手按著佩劍,邁步進入殿中,這邊早有內侍列好席位,請他入座。
程宗揚沒見過晉國的朝會,但漢國的朝會明顯與宋國不同,殿內擺著成列的長几,幾後放著坐墊,群臣按席而坐。由於臣屬眾多,大都是數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擺放著三張單人的席位,分別屬於群臣之首的丞相,監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軍事的大司馬。朝會上除天子之外,唯有這三位重臣擁有專席,號稱「三獨坐」,以示尊榮。然而此時,殿上卻多了襄邑侯呂冀的席位,與三公分庭抗禮。
霍子孟辭去大司馬一職,保留了大將軍的稱號,此時抱病無法參與朝會,席間唯有丞相韋玄成與御史大夫張湯。
程宗揚一直挂念著校尉府的事,連朝會都心不在焉,眼睛看著腳下的地板,腦子裡卻在想著死丫頭這會兒到哪兒了。忽然耳中飄來一個熟悉的名字,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員正在慷慨陳辭,「左武軍敗於大漠,丞相韋玄成難辭其咎!臣伏請天子下詔,誅韋某以謝天下!」
剛才還坐在席間的丞相韋玄成此時已經免冠跪地,神情肅然地一言不發。
天子的面容隱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員說完之後,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片刻後,一名官員挺身出列,捧著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啟奏陛下。」
負責維護殿內秩序的御史大夫張湯開口道:「講。」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稱,左武軍孤懸大漠,糧草不繼以至全軍覆沒,其罪在丞相韋玄成一身。然左武軍孤軍深入數千里,直至兵敗,朝廷方知此事,王哲豈無罪責?」
聲稱要誅殺丞相的御史王溫舒抗聲道:「王大將軍名動天下,左武軍又是百戰精銳,所攻之草原獸類,闔族不過數千口。據臣所知,左武軍雖然遠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報,朝廷對其行止了如指掌,豈有不知之理?所謂兵馬未動,糧秣先行,敢問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餘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軍糧草供應難道與丞相無關?」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點頭。丞相為百官之長,負責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說對左武軍的行動一無所知,推託之辭未免太過明顯。
王溫舒轉身對五鹿充宗道:「閣下身為少府,對左武軍行止有所不聞,理所當然,丞相豈能不知?」
等眾人議論聲平息,五鹿充宗開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軍糧餉一向由少府開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嘩然。呂冀獨居一席,原本像是看好戲一樣看著兩人爭論,聽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產,按漢律,山海池澤所出歸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宮廷費用,以及祭祀、賞賜由少府開支。左武軍作為朝廷的軍隊,由少府開支軍費,完全不合理。
程宗揚這會兒終於聽明白了,王溫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雙簧啊,丞相韋玄成根本就是個幌子。王溫舒攻擊丞相,五鹿充宗站出來替韋玄成辯解,其實要說的就是最後這句:左武軍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應的軍隊。
問題是他們兩個為什麼這時候站出來提到左武軍的事?作為親歷者,程宗揚知道左武軍兵敗大草原,固然是因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應該出現的軍隊,但很大程度上與後勤不足有關。他還記得自己來到六朝之後吃的第一頓飯:白水馬肉,更記得孟非卿曾經透露過:有人泄漏了左武軍的行蹤,才使得羅馬軍團能在大草原上準確地伏擊左武軍。
左武軍兵敗是在天子親政之前,當時主掌軍事的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軍開支的只可能有一個人:太后。
王溫舒與五鹿充宗拿出左武軍大作文章,目標究竟是霍子孟,還是太后?還是僅僅在於大司馬大將軍這個頭銜?
嘩然聲中,御座之前的小黃門開口道:「天子有詔,此事勿須再議。」
王溫舒、五鹿充宗立刻斂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韋玄成除去免冠謝罪,一句話都沒說,此時也叩頭領旨,若無其事地回歸座席。
在洛都待了這麼多天,程宗揚也知道了一些漢國朝廷的路數。漢國初期,丞相總攬朝政,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後,覺得丞相權力太大,設置內朝分奪丞相的權力。時至今日,丞相雖然仍是名義上的百官之長,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經十分薄弱,不要說比起呂冀,就是比中常侍這些天子近臣,影響力也差了一截。
由於有內朝官的存在,漢國的權力大部分收歸以大司馬大將軍為首的內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一個擺設。像韋玄成,一邊喊打喊殺,一邊替他說話,但其實連他自己都沒當真,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個雙方互噴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溫舒翻出左武軍覆沒的舊事,最終以天子下詔勿議而結束。事情雖然看似掀過,但曲已終,人未靜。朝中明眼人都知道,這僅僅只是個開始。左武軍在覆沒一年多之後,又重新成為左右漢國朝局的一步亂棋。但也僅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軍將士的生死並沒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揚。
他抬起頭,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舉不合朝廷禮儀,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彈劾他目無君上。但作為一個的六百石小官,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這個不起眼的存在。同樣也許不會有人想到,整個朝會數百名官員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軍的人,會是一個只負責諸侯交往禮儀的大行令。
程宗揚暗暗握緊拳頭。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軍為何覆沒。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操縱讓王哲和他的將士走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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