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家
「傅老師在哪裡上的本科?」
前面還在說讀書的事兒,文灝這個問題不算突兀。
「a大,我和朱老師是校友。」
不是在鷹國時駱叔提過的y市。
「考上a大,我父母高興得把親戚朋友都請到家裡吃飯。」傅深陸繼續道,「家裡祖輩都是漁民,他們認為內陸的生活更安逸,給我取的名字都叫『深陸』,後來搞清楚了我報的專業,攆了我半條街。」
桌上的人都笑。「以前我們忽悠父母,現在輪到孩子忽悠我們,有時明知被忽悠了還得裝傻。傅老師的孩子大學畢業了沒?」
「我一直一個人過,沒有孩子,」傅深陸笑著回,「所以我現在還是負責忽悠的那個。」
其他人紛紛誇讚還是傅老師瀟洒,文灝卻心裡一動。
晚餐散場,文灝和傅深陸一起坐電視台的車回酒店。
「和老師們聊得很盡興,大家都沒怎麼喝酒,我只喝了一小杯,完全沒感覺,不用擔心。到酒店了告訴你。」文灝左手把微信語音發出去,右手帶上車門。
先上車的傅深陸轉過頭來:「小文啊,這是不是就是你們年輕人說的撒狗糧?」
文灝故意有點越線地玩笑道:「您是獨身主義者,我就算撒的是黃金狗糧您也不屑一顧啊。」
傅深陸抬手輕拍了下座椅,臉上笑容不變:「這你就錯啦,我不是獨身主義者,沒遇到合適的人而已。」
文灝繼續扮演愛八卦、說話不周全的小年輕:「您的忽悠功力就是高,早上您才跟我說了買紅外套去您那位面前耍帥的事。」
「就那一個。」
傅深陸目視前方,笑容加大。路燈和廣告牌的光透過車窗斜照進來,文灝無法從他有著深深淺淺光影的側臉判斷那笑容里有多少懷念,但他覺得自己沒有看到怨憤和遺憾。
頓了幾秒,傅深陸回視文灝,事無不可對人言般地用平淡的語調說:「我和他那時感情也很好,後來走散了,消沉了兩年。我也沒有刻意保持單身,重心都在學習和工作上,慢慢一個人過就成了慣性,不覺得有哪裡不自在。」
他說「走散了」,不是「分手了」。
「是失去聯繫了嗎?」
「嗯,以前通訊沒那麼發達,約好的聯繫方式都失效了,人就找不到啦。」
也許因為自己正在一段感情中,有了同理心,文灝頗有些急切,此時忍不住問:「您想找到他嗎?」
傅深陸又笑了一下,抬頭紋接近退後的髮際線,勾勒出時間給予人的「更多」和「更少」。
「想是想,但不說找不找得到……還是算了……」他把右手撐在膝蓋上看過來,沒有居高臨下,卻有一種過來人的意味深長,「你可能還體會不到,到了我這個年紀,人生軌跡基本就固定了。我過得很好,他應該也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感情不是必需品,何況是過去的感情,沒必要為了我這點念想去破壞他的生活現狀,說不定他並不希望我找到他。」
不會的,文灝想,如果事情是想象那樣,如果我沒有認錯人,那個人已經尋找您多年,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在找您。
酒店離吃飯的地方不遠,一會兒就到了。下車來,傅深陸用力關車門,自己卻向後踉蹌了一下,文灝這才發現,今晚那點酒,他自己沒事,傅老師其實有點醉了。
往酒店內部走,傅深陸不要文灝攙扶,偏黑的臉上看不出是不是紅了,口齒倒是清晰:「沒事,剛才就是沒站穩。」
他腳步平穩地向前,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關注著他的文灝一把扶上去,正好托住他的右臂。
傅深陸可能覺得停的地方不對,兩步走出婆娑樹影,來到更明亮的地方,抬起右臂,隔著衣服指著接近手肘的位置對文灝說:「這裡以前紋了一個萬有引力公式,等號後面那半,前一半在他那裡。牛頓推演出,『一切物體,不論是什麼,都被賦予了相互的引力』,兩個物體之間的引力與質量的乘積成正比,與距離的平方成反比。」
文灝本要花更多時間慢慢驗證心中的猜想,沒想到對方就這樣把一個重要的證據放他面前。可文灝此刻卻猶豫是否要在對方醉酒的情況下探聽對方的過去,只像個學生一樣乖乖點頭。
傅深陸不帶陰霾地笑笑,一拍額頭:「看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麼?萬有引力定律你肯定知道的。剛才是想讓你看那個。」
文灝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酒店的景觀池裡,安寧閉合的片片睡蓮旁,惟妙惟肖的小海豚雕塑似在玩樂戲水。
「你今天不是問我出海有什麼有趣的事嗎?當時忘了說,在有些海域可以碰到海豚,它們很親人,有時候還調皮得很,哈哈,看到它們就心情好。」
「聽您說我就想看到真正的海豚。」
「不要去水族館看,去海邊看。」傅深陸道。
他說著又往前走,話卻彷彿停不下來了:「當年我對象也想去看海豚,我拍著胸脯答應了,到最後也沒帶他看成。」
文灝沒接話,知道他不是特意說給誰聽。
「我倆共同喜好不多,都喜歡海,但一個在畫室里畫畫的和在海邊滾大的喜歡的角度哪能一樣?在一起后,他一個藝術生專門去看理科的書,看得半懂不懂,跑來跟我說,萬有引力定律真是浪漫,任何兩個物體之間都有吸引力。
「我知道什麼浪漫?說你費這個勁幹嘛,要我們有更多共同點,我像你一樣總穿藍色衣服不就完了嘛。
「他說不行,要發掘。把各自會的一樣樣拿出來對,他居然廚藝很好,說是減壓愛好。那會兒在a大,我們還時不時跑出去找地方做飯。」傅深陸邊說邊笑。
上了電梯,後面有人進來,他拉著文灝站到更寬鬆的地方,很清醒的樣子,除了口中的話不像一個學界大拿會對認識不久的青年朋友說的。
「唉你不知道,他哪兒都好,我就只有臉和身材了,簡直不敢變醜。」
到房間,文灝不放心地跟進去,傅深陸催他自去休息。文灝嘴邊繞了很久的問題最終沒有問出口,從聽到關鍵詞起就在工作的思維搜索已經幸運地在老資料中翻出了結果。
推算中的那個時間段,a大藝術學院,有一個學生,叫做駱修文。
不需要再知道更多,那些前因後果應該由當事人自己去拼接,如果他們願意的話。
回到自己房間,文灝立刻向駱克詢問駱叔的郵箱。這時鷹國正是白天,駱克回復得很快,沒有表現出過分的好奇。文灝斟酌著,給駱叔寫了一封郵件。
文灝只是個路人,無意中看到一段分離,惋惜、感慨都是他自己的感受。他從傅老師的話中聽出了想念和再見的願望,但就像傅老師說的,駱叔已經有了穩定的生活,時隔這麼多年,他又失憶過,當他知道那段遺失的記憶里有這樣的真相,他會不會選擇接受,選擇與故人相見?
雖然文灝想,他會的。
滿腦子兩個長輩的事,應安年的名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時,文灝才想起忘記告訴他自己到酒店了。
應安年的聲音里果然有擔憂,文灝把傅老師和駱叔的事混著猜測挑能說的說了。別人的故事讓兩個人隔著信息流久久不語。
「我後天去看你吧?」應安年突然道。
儘管按計劃,文灝後天就可以錄完第一期節目,著急的話當晚就可以飛回去,他還是回答:「好。」
或許是看到郵件的時間晚,或許是做了長久的考慮,駱修文的回復郵件第二天早上才傳到文灝的郵箱。
看完全文,文灝從床上跳下來,收拾好后還沒到和傅老師約定的跑步時間,只好耐著性子等在他房間門外。
傅深陸開門看到他,笑容又起:「這麼早?你是我遇到的最精神的年輕人了,和我們中老年人一個作息。」
「有件事想和您聊聊。」
傅深陸看他認真的樣子,把他讓進房間,要去給他拿水。
文灝攔住他,將手機里駱叔傳來的照片給他看,並示意他往後翻,然而第一張照片就把他定住了。
不再年輕但仍然白得乾淨的手臂上,小小的「f=」那麼顯眼,熟悉到讓傅深陸張嘴,卻難言。
直到文灝再次提醒「您往後翻」,他才急急忙忙滑到下一張照片。
那是駱修文,和記憶中相同又不同的駱修文。
視頻請求幾乎一秒不停就被大洋那邊的人通過,不需要再調整電腦的角度,兩個已到中年的人穿過二十多年的時間再次看到對方的臉。
傅深陸的眼睛立刻就紅了。
除了駱修文不見的前兩年,他這些年從不刻意,不刻意尋找,不刻意記住,也不刻意忘記。
不瘋狂,不拚命,也不消沉。
他有熱愛的大海和科學,有值得奉獻一生的事業,有可敬的師長、同行及可愛的學生,他覺得自己在正常地生活,追求幸福,創造價值。
履行兩人分開時哽咽著說的「玩笑」約定:積極向上,再見要是更優秀的同志。
可是此刻,他再做不到把過去輕拿輕放。
他記得年輕的自己是怎樣被這個人吸引,漁民家的窮小子不知道怎麼有勇氣追求富人家的小公子,小公子還被他追到了,對他千好萬好。
他記得那年撞傷手臂,傷口毫無感覺,靈魂卻撕心裂肺地疼。
任何兩個物體之間都存在萬有引力,當年他們偷偷刻下紋身,相信只要心裡有對方,總有重聚的一天。然而他們微小的質量乘積終究抵不過遙遠的距離和強大的外力。
紋身消失,引力似乎就在那一剎斷裂。抑制不了的恐怖想法讓他無法也不敢去確認,駱修文是否還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一處。
只是皮外傷,他卻高燒不停,在遠離陸地的大洋中央,把一船人嚇得夠嗆。
謝天謝地,再見你。
屏幕對面的駱修文面上有急切,但和傅深陸一樣沒有馬上說話,文灝恍然間彷彿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孩童般的懵懂疑惑。
駱叔沒有想起來,文灝卻不知怎的覺得他就要流淚。
安靜從傅老師房間退出來,文灝把空間留給他們。
無數層起伏的思緒在他腦中翻滾,悲喜惑悟,來回糾纏,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愛意已生、已深,一切不會因為沒有相守的承諾就回到原點。
更可能,我們各自好好生活,只是因為見過你,再遇不到合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