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快要入冬,太陽掛在天上,就像小朋友畫的畫,顏色塗得鮮亮,一點熱度都沒有。張軍在車裡坐得發僵,一摸兜,乾脆甩上車門去買煙。他是應安年派給文灝和樂樂的司機兼保鏢,這個工作輕鬆,就是太無聊。
金貝的兩個保安王德高和單城站在門衛室外面聊天,幼兒園裡的音樂響起來,單城探著頭往小操場看。王德高拍了一下他的頭,笑罵:「你們這些小年輕,就知道看臉,那文老師是好看,但不是個男的嗎?你上個月還說中班的林老師最漂亮。」他已經四十多歲,深覺理解不了現在的年輕人都在想些什麼。
單城摸著被打的地方嘿嘿笑:「我就看看,就看看。」
「這麼遠你能看清什麼?」王德高不用看也猜到今天肯定也是文老師帶著娃娃們做操,有他在那些小娃娃也不喊做操不好玩了,一個個蹦躂得歡。
文灝站在隊伍最前方,背對著小朋友們,跟著音樂的節奏認真做著對成年人來說太過幼稚的動作。他腰細腿長,身體比例極好,一墊腳、一抬臂都生動詮釋了什麼叫好看出花兒來。一眾老師站在孩子們周圍,也忍不住把目光往前面放。用張蔓私底下的話說,那就是「高潔出塵又讓人狼血沸騰」。
這樣的日子,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出事。
那個男人提著把西瓜刀衝過來的時候,單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還是王德高大喝一聲,他才空著腦袋跟在王叔身後衝過去攔。
手臂上狠狠挨了一刀,王德高就知道要遭。這不管不顧,見路就沖,見人就就砍的架勢,完全是個失了人性的瘋子。
他受了傷,心裡嘶吼著要拚命把人攔下來,身體卻下意識地留後路,沒有足夠的武力,也穩不住陣腳,更別提年紀輕輕的單城了。眼看二十多厘米長的刀身往小夥子腦袋上揮去,王德高奮力一撲,把單城撲倒了,卻也讓那個瘋子越過他們衝進了幼兒園。
有音樂聲的遮掩,小操場上大的小的都沒有聽到有一段距離的大門口的喊聲。尖叫聲刺破耳膜的下一秒,文灝轉過身來,看到的就是一把反射著陽光的利刃。衝過來的男人身材瘦小,一臉黑黃,他高舉在手的西瓜刀上卻滴著殷紅的血。
世界靜了一秒,然後就是此起彼伏的驚叫和或嚇傻在原地,或四散奔逃的孩子。一部分老師瞪大眼睛忘記動彈,另一部分要衝過去,卻不斷被到處亂撞的孩子擋住腳步。
文灝滿心驚恐地艱難越過一片混亂衝到前面,卻還是晚了一步。拿刀的兇徒一把抓住被絆倒在地、最是顯眼的馮序東,帶血的長刀放在了他身前。
「全都不許動!再動我殺了他!」兇徒大喊兩聲。
所有老師都驚懼地止住了腳步,但還有孩子在無頭蒼蠅般尖叫著奔跑。
「不許動!不許叫!誰叫我殺了誰!啊!!誰叫我殺了誰!!」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
這下沒誰動,也沒誰敢出聲了。同樣被掐住喉嚨的,還有帶傷跑過來的兩個保安,以及他們身後不遠處的一群家長。
這些家長集體到金貝來問罪文老師問題,剛剛到就聽到路人正在報警,又看到大門口的血跡,全都心急如焚地跑了進來,結果就看到這樣讓人目呲俱裂的場面。有家長當場就軟倒在地。
老師、家長、保安,這裡有一大群成年人,兇徒孤身一人,喊了幾聲就大喘氣,明顯體力不好,但沒有誰敢輕易上前。不是怕他手裡的刀,而是在意被他抓在手裡的孩子。
馮序東雙腳離地,被緊緊箍在男人胸前。他分量不輕,兇徒左臂微微顫抖,但絲毫沒有放鬆。因為持刀人之前的激動嘶吼,那把刀幾次在他胸口脖頸擦過,即便天冷穿得厚,也在他脖子上劃出兩道淺淺的血口子,刀上原有的血更是塗了他一胸口,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這樣子都會非常不忍。
小孩兒一動不敢動,怕得兩隻眼睛像冒水的泉眼,卻也不敢哭出聲來,只靜靜地流淚。
看掌握了全場,兇徒很得意,嗓子里呵呵地笑,一雙興奮的小眼從眾人面上掃過,欣賞因他而來的害怕,臉上的肌肉被激動催發著抽搐跳躍。
「你們這些人也就這樣嘛。讓你們有錢!讓你們過得好!今天輪到我好好玩玩兒了呵呵。」他的聲音里憤恨和亢奮摻雜,異常刺耳。
站得遠的家長和老師不斷發簡訊報警,文灝腦子飛快地轉著想辦法。
他看到的景象要比其他人可怖得多。劫持者目測三十來歲,身上的衣服又舊又臟,這樣的人走在路上很少有人會多看一眼,說不定離得近了還會特意繞開他,可他在文灝眼裡卻像打了大射燈一樣,實在太顯眼。
巨幅對話框頂在男人頭頂,大得把他對比成了一根小小的人棍,好像對話框才是本體。看到這個對話框的時候,文灝就知道問題嚴重。這個人哪怕說話還有點邏輯,心志卻早已偏離軌道,卡進了一條窄縫裡,徹底扭曲變形。
人的思維是一刻不停地在變化的,日常生活中想到的問題就像透明的水跡,很快就會風乾消失,只有文灝這樣的存在可以從外部短暫地感知到它們。
但在一些情況下,人的思維也會停滯、打結。當同一個問題在一個人腦中長期存在,佔據ta越來越多的大腦空間,變成ta越來越多行為的前提和目的、動力和阻礙時,這段問題思維就會根據性質和程度的不同,呈現出更多的特性,看在文灝眼中,最直觀的就是不同的顏色和大小。
樂樂就曾被慘白色的問題束縛。小孩子最是單純,且天性善良,有了問題也只是消耗自身活力,不懂得對外發泄,更別提傷害別人。
眼前這種,卻是最糟糕的情況。
順著文灝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兇徒頭上一排猩紅的大字:『這個社會為什麼要對不起我?』
紅到發黑。
他的問題大到支配人,讓人忘記學識、經驗、情感和道德,只用最殘暴的方式向外宣洩。
這樣的人不會接受任何一種答案,也不值得別人為他尋找答案。
文灝心裡已經有了定論,正要動手,一個小小的身影卻在他之前站了出去。
看到小孩兒頭頂的『這會不會有用?』,文灝頓住了。他本身只是一絲靈識,對自己經受了悲慘遭遇卻要從無辜者身上找回來的人沒有一點同情,但他也知道,真正的人類都擁有同理心,認可不同程度的拯救和原諒。或許想要當人的自己做事不該那麼絕對?
兒童在治癒人心上擁有強大的力量,文灝也想知道,這會不會有用。
樂樂抖著小腿往前走了兩步,鼓足勇氣直視抓著小胖墩兒的恐怖叔叔,發著顫的聲音從喉嚨里不連貫卻清晰地跳出來:「我,跟他換,抓我,放開他。」
其他小朋友像怕鬼一樣害怕死亡,樂樂卻不怕。他見過死亡,不止一次,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又不完全理解其意義,因此不怕。相比起來,他更怕疼,怕被大人凶,怕自己不好沒人要。他記得自己要做老大,一個老大要保護小弟,那麼代替小弟疼也是應該的,即便他自己也害怕。
這個提議在小孩子看來是很划算的,但他祈求的壞蛋卻怪聲怪氣地說:「小弟弟不要著急,我殺了他就來殺你,一個都跑不了!」
這句話終於讓有的家長崩潰了。兇徒這樣子當然不可能把所有孩子都殺了,但要是挨刀的有自己孩子呢?就算是受傷都受不了!這時候根本管不了別人的孩子是不是還被刀抵著,只想先將自己的孩子搶出來。
眼看混亂又要起,即便已經看到了警察的身影,文灝還是沒有再猶豫半分,當即大喊一聲:「殺!」聲音清朗入霄,震蕩人心。
所有人條件反射地看過來,包括已經把刀橫在馮序東脖子上,正要用力的男人。趁著行兇者定住的時間,文灝飛速衝過去,左手握住刀柄掰開,右手猛地將小胖墩搶到懷裡,回撤時一把提起近前的樂樂。
一系列動作在電光石火間完成,當一眾大人聽到他喊「保護孩子」,反應過來全部擁上去時,除了樂樂和東東,又有幾個站得不夠遠的小孩被他護到了身後。
老師、家長、警察組成人牆,將所有孩子擋到了中間,不斷後退,兇徒醒過神來,開始揮刀亂砍,嘴裡不停喊著:「殺!殺!殺!」每一聲都讓人心驚膽戰。
但漸漸地,大人們都發現了不對勁——瘋男人的每一刀都似用儘力氣,但每一刀都砍到了空氣里,這邊這麼多人,他卻沒有追過來,一直在原地轉圈。
文灝一直站在保護圈的最前面,沒有人看到,他的右手食指尖端正在逐漸變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