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文灝是在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里醒來的。房間里有很多他熟悉又陌生的東西,昨晚他東摸一把,西摸一把,還在浴室里玩了很久,等新鮮勁兒過去了才躺上床。雖然不覺得困,但他還是睡著了。


  人類起床后要刷牙洗臉,文灝也往洗手間走去。伸手拿牙刷時,他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把右手拿近細看,果然,食指尖端的一小塊皮膚變成不透明的了。


  要是有人看過他的身體,會發現他渾身都瑩潤如白玉,彷彿覆著一層淡淡的月光。但在文灝自己眼中,他是半透明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他都不算是真正的人類。這副身體確實是*凡胎,人類男性該有的都有,受到刺激也會有相應的反應,只是他缺少部分重要的感覺。而現在,他的身體發生了一點變化,雖然真的只是「一點」變化,但它發生了。


  閉上眼睛,凝神感受,沒有錯,他跟這個世界之間的隔膜真的淡了一點點。


  當他還是靈識狀態的時候,他的願望是「體驗一下人的生活」。原本,他也真的只能體驗一下,很快就會消失,這個世界的人也不會再記得見過他。他本不屬於真實的人類世界。但現在,他有一點點進入它了。


  直覺告訴他,這種變化的產生,不是由於他吃了人類的食物,也不是因為他跟這裡的人有了交流,而是因為他幫人解答了腦中的問題。第一個小男孩的問題太輕微,哪怕引起了變化,他也發現不了,現在這種狀態,主要是樂樂的事情帶來的。


  知道了人類的食物有多麼好吃,各種東西有多麼好玩,他當然願意更加長久地當一個人。之前不知道能這樣還沒感覺,現在嘛……


  鏡子里映出個大大的笑臉。


  看到那個叫文灝的人從樓上下來,應安年有一瞬間的吃驚。


  這真的是昨天那個人嗎?恐怕任何一個看到前後對比的人都會這樣想。


  邋遢又充滿違和感的造型不見了,走在樓梯上的人就像一個發光體。哪怕他穿著簡單的睡衣和拖鞋,哪怕他走路的姿勢並不高大上,反而有些像小孩子,還是會讓人疑惑,是不是現代真的還有真正的貴族存在。


  唯一跟昨天相似的,是已經梳理整齊的柔順長發上,一根帶著葉子的枝條。沒看錯的話,那是長得靠近客房窗口的一棵樹上的。恐怕幫傭也沒想到這位男客人居然需要束髮的東西,根本沒給他準備。但在現在的環境下,柔軟的晨光中,這種隨意而為給他帶來了另一重氣質,自然又神秘,溫和又疏離。


  這確實是個奇怪的人。昨天在派出所,應安年就發現他不是什麼腦子有問題的流浪漢,雖然他的穿著和某些行為確實跟精神病掛得上鉤,但他皮膚白皙,說話做事清晰有邏輯,面對警察的圍攻也很鎮定,應該是個頭腦清楚且出身見識都不錯的人才對。可從上車到進入別墅,他表現得對很多東西都很好奇,那種好奇不像是裝的。總之,充滿矛盾。雖然沒在這種矛盾中察覺到惡意,謹慎起見,應安年還是安排人去查了,結果還沒出來。


  昨晚應安年本打算給他安排個酒店,上車后才發現他那雙髒兮兮的赤腳居然在流血,可他面上一點兒不適的表情都沒有。這不是個能照顧自己的人,應安年馬上想到,而他剛剛幫助了樂樂,幫助了自己。哪怕他身上有諸多疑點,應安年還是把他帶回別墅,讓人給他處理好傷口。


  沒發現這位一大早就一身西裝的應先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文灝興沖沖地奔向餐桌。昨晚已經吃過一次這家的飯了,那真是好看又好吃,想到馬上又可以吃一頓,他在心裡幸福地感嘆做人真好。


  禮貌還是要有的,文灝故作熟練地問好,不僅給應安年問好,也給接到應先生示意過來擺放早餐的幫傭問好。一大早看到美男的笑容,受到美男的問候,幫傭的心情也很好,哪怕這位奇怪的客人正在用裹滿紗布的腳點地。


  已經聞到早餐的香氣了,文灝真有些迫不及待,但禮儀指南里說了,要等主人示意,於是他又轉過頭去,看著看起來就像很遵守規矩的應先生。


  看著自己的人微微偏頭,目光清澈,眼含期待,鬼使神差地,應安年放下平板,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就收穫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旁邊的人吃著平平無奇的早餐,卻享受得綳直了背,應安年也突然有了食慾,丟開看到一半的新聞,他拿起了筷子。其實文灝猜錯了,他不是個很講規矩的人,真正重視規矩的人怎麼會把平板電腦帶上餐桌,又把招待客人的早餐安排成很多有錢人不屑的豆漿油條稀飯鹹菜呢?但主客兩人都吃得放鬆又開心。


  不過這頓早餐還是多了個插曲。文灝嘴裡正戳著一截油條,樓上就傳來了孩子大哭的聲音,臨時被指派照顧孩子的年輕幫傭慌慌張張地跑到扶手邊,說小主人醒了,但不讓她接近。


  猶豫了一下,文灝還是跟在應安年身後起身,嘴裡還嚼著油條,他抬步跟著男人快速往樓上走去。


  樂樂的房間在二樓最東邊,秋日的晨曦透過拉開的窗帘灑進來,窗外成片的綠植即便在秋天也顯得精神抖擻,但床上的孩子顯然注意不到這些。


  這是個被當做自閉症患者一年多的孩子,在與外界溝通上面,他還面對諸多障礙,但在有的方面,他被教得很好。此刻這個小傢伙正一邊給自己穿褲子,一邊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把剛穿上的乾淨衣服又弄髒了。


  看到有人進來,他沒管走在前面的自己小叔,直接沖著落後一步的文灝伸出了雙手,腿還在床上邁了一步,只提到膝蓋的褲子把他絆了個趔趄,眼看就要從床上栽倒。


  應安年大步跨過去,穩穩地把他接住,但樂樂還是不要他抱,還在他也是新換上的西裝上糊了一大塊哭泣副產品。沒管自己的衣服,也沒出聲安撫,應安年很順手地就把孩子遞給了旁邊的文灝,搞得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接手的文灝愣了一下。


  昨晚是在幫傭的幫助下才把小傢伙從自己身上撕下來,感覺到再次環在自己脖子上的小胳膊,文灝有預感,今天一天他都松不了手了。


  等收拾好重新坐到餐桌邊,桌上的早餐已經換過了。應安年默不作聲吃自己的,樂樂也默不作聲吃自己的,他筷子也用,只是使得還不太靈活,主要用勺子,居然也沒怎麼往外灑。


  看看吃得優雅淡定的孩子他叔,再看看坐在自己腿上吃得緩慢但認真的孩子,文灝有些無語,乾脆也夾了截油條,背往後靠,就那麼吃了起來。


  如果眼前沒有時不時就飄過一條彈幕的話,這頓早餐可以算是非常清凈的了。關於「災星」的問題,昨天就不見了,現在小孩兒頭頂的對話框里出現的,都是些日常小問題,而且留存時間很短。他腦子裡有問題,嘴上卻一聲不吭,只乖乖吃飯。但文灝也不能當沒看見,誰讓那個問題對話框就戳在他眼前。


  裡面的內容一會兒是『牛奶怎麼不甜?』,文灝給他加點糖;一會兒是『油條怎麼咬不斷?』,文灝幫他把已經切好的油條再撕碎一點;一會兒是『這個叔叔的腿怎麼坐起來硬硬的?』,這文灝就沒辦法了,又不能馬上把自己腿上的肉變多。


  一番動作下來,小孩兒仍然面無表情,並沒有顯出高興來,但頭上的問題沒了,吃飯的速度也加快了。


  應安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們兩眼,沒發話,只在小孩伸長手夾東西時給他把碟子推近一點。從他的眼睛里,文灝能看到一點沒有經過掩飾的疑惑,可他頭上並沒有出現對話框。


  昨天一開始,文灝以為這個男人並不是真的關心小孩,發生的事對他來說無所謂,所以他沒有問題。可是直到現在,即便只是一閃而逝的問題圖紋,文灝都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過。


  作為一個健康的人類,他當然不可能什麼問題都沒有,也不可能什麼想法都努力壓制、有意掩飾。那就只剩一個可能:這是萬中無一的那種心志特別堅定的人,他不懼怕問題,相信自己能找到解決辦法,並不會因為問題的出現而心志動搖。除非心中的疑問和尋求答案的渴望已經強烈到衝破堅固的心志之牆,否則文灝永遠不可能在他頭上看到亮起的對話框。


  失掉了一個幫助他人解決問題從而讓自己更多地融入這個世界的機會,文灝心中卻覺得有點高興。


  吃完早餐,大人小孩都轉移到客廳。文灝正在嘗試說服樂樂從他身上下來,自己坐到沙發上,就聽到對面的人問:「文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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