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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故事

  第三十三章 故事

    東方既白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裏來,不禁怔忪住,尤其在看到阿申那雙辨不出情緒的眸子的時候。


    “我,,”她隔著道袍掐自己的大腿:總不能實話實說,她是因為他寂寞不寂寞的那番言辭,才決定不嫁給況尹的吧。


    阿申見小道姑一副見了鬼的模樣,輕輕哂笑,“小白,心太高了吧,連況府主君都看不上了。”


    “沒有,”東方既白低頭,耳根熱起來,小聲嘀咕,“哪還輪得上我看不上人家,,我就是覺得自己身份低微,入了況家的門,怕是也要受欺負的。”


    她說了謊,未免心虛,阿申卻倚柳望天,目光澄明,“況家公子倒不像是這樣的人,,”


    “人心易變,隻有握在手裏的銀子最實在。”話落,聽阿申鼻哼一聲,便回頭衝他燦然一笑,“沒有銀子,我也買不來這麽多烏木沉香不是?”


    阿申本想送“俗物”兩個字給她,東方既白卻已經走到一塊石碑後頭,翻找了三根沉香出來,插於七寶博山爐中後,捧到他跟前。


    “山君今日還未進香火吧,”她一邊說一邊把香爐放到老柳的樹杈上,搖手將輕煙送至阿申鼻端,另一隻手,則輕撓了一下眉梢,赧笑道,“小的時候,有時餓肚子餓得狠了,餓得連覺都睡不著,我便會迫著自己去想些別的,絕不能滿腦子的八珍玉食,那可真挺不過漫漫長夜。”


    阿申不知她為何忽然說起這個,便沒答話,深吸一口淡香後,凝她有些發窘的模樣。


    “山君道我躺在床上想些什麽?”東方既白幹笑兩聲掩飾尷尬,自問自答,“我想,隔壁家大毛今天有沒有挨揍,他可是把一樹的棗兒都打下來了,還想,再隔壁家那位小姐究竟搽了多少香料,才招下一窩的蜜蜂,圍著她團團打轉,,”


    阿申咬牙,腮幫微鼓,“東方既白,你到底想說什麽?”


    東方既白抓頭,虛笑兩聲,“我想著,既然每夜都要受鞭笞剪絞,不如幹脆躲一躲,不與它硬抗死熬,想些別的,開心的、好玩的、稀奇古怪的,不管什麽,隻要不是那條鞭子那對剪刀,什麽都好,不把心思放在上麵,或許,也就不會那般難捱了,,”


    說到後來聲音愈變愈小,因為發現阿申空洞的眼正一眨不眨瞅著自己,盯得她毛發倒立,腳趾摳地,道他下一刻便要鎖住自己的下巴,咄咄逼人,“小白,現如今竟輪到你來對我說教了。”


    可她沒等到自己想象中的一幕,東方既白訝然地看著阿申收回目光,撩袍倚柳而坐,望山間流雲片晌,垂頭輕笑,“小白,你是第一個對我講這番話的人。”


    語氣平和,東方既白幾乎從中聽出一絲溫柔,於是難免亂了心跳,“山君何意?”


    自父兄慘死,合家問斬,他心裏便隻裝了兩個字——複仇,複仇談何容易,尤其他的仇家,還是一國天子。為掩人耳目,他朝歌暮宴醉生夢死,午夜驚坐,怕自己忘了親人拋頭灑血,便用匕首在燭焰燒紅,去剜雙股上的肉。


    切膚之痛,才能銘心刻骨,他,是一直這般告誡自己的。所以每次看淋漓血肉從身上剝落,心裏才能品出一絲痛快,一絲除了恨之外,唯一能驚痛自己的感觸。


    這麽多年,他覺得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隱忍,忍常人所不能,厚積而薄發,哪怕脫了幾層皮,也要打碎牙齒活血吞。


    可是麵前這個人,卻讓他去躲一躲,去當個懦夫,哪怕這所代表的溫順、愚蠢、盲從是他過去時刻警戒要努力規避的,也無所謂。


    怕了就閉上眼睛,怕了就把腦袋埋進沙中,露尾藏頭,也能暫安一隅。


    “小白,”阿申輕拍身旁,示意她過來坐下,東方既白心悸,卻還是去了,抱膝坐在他身旁,感覺一縷銀絲飄到了自己的肩頭,像山間的輕霧,“到碧山之前,你總挨餓嗎?”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東方,她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和一個尖尖的下巴頦,他把烤魚遞過去,她雖踟躕,卻還是接了,吃相近乎凶殘,沒多久便隻剩下一根鋥亮的魚骨。


    東方既白用手指刮了下鼻頭,笑,“山君,剛來碧山的時候我愛哭,你說我若是再哭,你就講鬼故事嚇我,後來我聽了故事哭得更厲害了,你便支了我到山頭數柳樹,說數不清楚便沒飯吃,我現在還記得,獅子峰四百三十三株,煙霞峰一千零一十八株。”


    “記仇呢,小白。”阿申知道她不想提及兒時往事,便也沒有再問。


    東方既白笑笑,抬頭看烏木沉香短了一大截,隻剩下三個香頭,便重新拿了三根點燃,在博山爐中插好,複又在阿申旁邊坐了,看著前麵煙火嫋嫋,咕噥道,“倒是許久沒聽過山君的故事了。”


    “不怕了?”


    “還有那麽一點點,不過我記得山君說,怕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所以才強逼著自己,學會了五雷決,學會了道教秘符,,”她一頓,乜一眼還被捆著的張懋丞,放低聲音,“安身立命是其一,關鍵,還要向您交租子不是?”


    阿申笑得輕緩,“你幹得還不賴,”說罷仰頭,深吸一口積香,“好吧,那今天就講一個不那麽可怕的故事給你聽。”


    ***

    小白,你知道皇宮嗎?不是現在的紫禁城,而是應天府那座鍾阜龍蟠卻毀於一夕的“皇城”。


    約莫三十年前,我去過那裏,嗬,你猜的沒錯,我此去的目的是為了騙,不,是取走那宮城裏的一樣東西,可惜最後我什麽也沒尋著,不過,卻親睹了一件舊事,一段皇家秘辛。


    那是洪佑二十五年的秋天,寒風蕭瑟,南雁啾啾,鹹陽宮的院落中堆了厚厚的一層黃花,宮人們每次掃成一堆,還未來得及裝袋,就又鋪了一地。


    閔惠皇帝當時還是皇太孫,隻有十四歲,看到遍地黃花,就想起了自己病逝不久的父親,不禁扶窗垂淚,情難自抑。


    小白,你道他哭什麽,自然是為暴病而亡的太子,可卻不單因這寸草春暉之情。皇家事遠比草野小民的家事複雜得多,成王敗寇、你死我生,與其說無人願意,不如說無人敢去做一個不問朝政的閑王,因為手不握重權兵權,就會變成他人砧板上的魚。


    從古至今,爭奪王位隻有兩種結果,披荊斬棘走到底,承皇冠之重,或者,死。


    可這位皇太孫要麵對的,卻是一條最崎嶇坎坷的荊棘路。


    太祖有四個兒子,除了已故的太子,還有秦王、慶王、肅王三位皇子,每一位,都在太子病故之後,對空缺出來的太子之位狼眈虎視。尤其是秦王,沒錯,就是今上的父親,他據守燕地,弭盜安民,兵多將廣,早已長成一隻羽翼豐滿的玄鷹。


    可對比自己的四叔,皇太孫卻尚且年幼,雖博聞廣記,然而從未出過皇城,更遑論領兵打仗,戰場搏殺。


    小白,本朝是建立在刀光劍雨、血雨腥風之中的,當時距建朝僅區區二十餘載,尚武之風橫行,武將的地位遠高於前朝,太祖施行軍屯製,武舉更是在本朝得以發揚光大,所以不論在朝堂還是民間,領過兵斬過元將的秦王都毫無疑問,更得人心。


    不過那小太孫也不是毫無勝算,他最穩實的靠山,便是他的皇爺爺——本朝的太祖皇帝。


    太祖對過世的先太子和太孫的寵愛是盡人皆知的,太子慈仁殷勤,頗具儒者風範,皇太孫亦溫文爾雅,喜愛文墨,師從正文先生,對佛學頗有造詣,總角之年便已經翻譯《大品般若》十五卷。


    太祖呢?阿申搖扇而笑,太祖出身農家,恐怕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現在得了這麽個博學多識的孫子,自然是要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


    他靜思,想起那年那日,他坐在鹹陽宮鋪滿了黃葉的垂脊上,去窺那站在窗內的皇太孫。皇太孫臉上淚痕遍布,卻不敢聲張,怕被宮人傳了去,被那些有心人上表他少不經事,舉止不端。


    他輕輕吸鼻,拿起絹帕蘸幹頰上的淚水,正欲離開,卻見那一片落英繽紛中,多出一個一尺來高的小人,身披鱗甲,三頭六臂,腳踩風火輪,手握紅纓槍,肩膀還背一根紅絛,如祥雲瑞靄,威風十足。


    皇太孫目怔,正想喚人過來,卻聽那小哪吒一聲嘶吼,圓白的胳膊朝下方一撈,抓起一條頭戴犄角,栩栩如生的白蛟,冷笑一聲後,便將之壓在身下,剝皮抽筋,直剝得那白蛟隻剩下一條長長的黑骨。


    皇太孫聽到聲音便已經浮起笑意,現在見那小哪吒掐腰瞪目,一副很是得意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皇爺爺,還當孫兒是始齔之年,見了皮影便信以為真,夜裏不抱著便睡不著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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