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馬車走出南城,徑直到了渡頭。大船停靠在那兒,船身掛滿了照亮的燈籠。
賀勘上了船,腳下踩上甲板的時候,還是那些一路相隨的夥計與船工,正熱鬧的商議回到北岸,聚在一起喝酒。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些許冷寂,是因為現在身邊沒有她了麽?
“公子,”興安見賀勘回來,快步跑過來,“時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罷。”
賀勘臉上沒有表情,踏步進了船艙:“有什麽事嗎?”
“老爺今日白天回府了。”興安小心看著賀勘的臉色,又道,“大概會知道你在南城這邊。”
一回洛州,並不是趕著回家,而是留在南城,府裏的長輩肯定會心生不滿,認為欠缺規矩,目無尊長,這是一定的。
“嗯。”賀勘淡淡應了聲,過道上走了幾步,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興安後腳跟著進去,幫著接下賀勘脫掉的鬥篷:“公子你今日剛下船去賀家,諸先生就動身回了北城。我瞧著,他定然是去了老太爺那兒。”
這些在賀勘的意料之中,是以並不在意。諸先生即使跟賀泰和說了什麽,也改變不了人一路上的一事無成。
黑暗的江麵上,大船從南安出發,沒用多少時候就靠上了北岸。
賀家寬大的馬車早已停在那兒等候,車前掛的兩盞燈,被江風吹得輕晃。
興安先一步下船,給賀勘打著燈籠照路。
“咦,這麽晚還有船回來?”興安疑惑一聲。
聞言,賀勘往江麵上看了眼,見著一艘大船飄搖而來,看樣子也是想要往北岸上靠。
“是祁小侯爺。”他收回視線。
與他回來的時候正好隔了半日多,所以祁肇並沒有抓到惜玉。那女子現在應該已身在權州,亦或離開大渝去了海外。
等船上的東西卸下來,賀勘已經坐上馬車,門簾放下,自身上摸出一張紙,展開來看。
紙有些舊,上頭是他憑著對那副火珊瑚圖的記憶,自己畫出來的。年歲久了,他甚至不敢肯定這草圖,和原本的畫是否相像。
而原畫,當年是先一步送進了京城,如今如果還存在的話,應當在皇宮中。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轉著,碾壓著冰冷的地麵。
才走出一段的距離,馬車突然停住,賀勘手一收,那張草圖捏進掌心。
隨之,一道聲音穿進車廂:“賀兄,可否同車?”
是寧周侯府的小侯爺,祁肇。
不等賀勘回應,麵前的車簾已是被人掀開,一名高瘦的男子彎腰進入車內。
“祁小侯爺。”賀勘麵上不變,客氣作禮,指著車中軟座,“請坐。”
祁肇往正中坐著的賀勘看了眼,隨後落在一側:“打攪賀兄了。”
“客氣。”賀勘嘴邊微微一勾,別的並不多問,無非就是把人送回去,多走些路罷了。
馬車繼續前行,車廂內的兩個男子幾乎沒怎麽說話。
眼看已經進入主街,離著祁肇姑丈家府邸越來越近,一直端坐的小侯爺終於抬了抬眸。
“她是算準時候跑的,”祁肇唇角勾出冷笑,一雙桃花眼著實陰沉,“知道我這些時日必須回京,沒有功夫留下來抓她。瞧,我以為她的傲骨早就被拆沒了。”
他兀自說著,落在膝上的手攥緊。
賀勘不語,但是時至今日仍記得祁肇當初囂張的話語,說隻要把人鎖住了,就跑不掉。
可真實的是,應當沒有人願意被那樣鎖住。
“賀兄是否知道她在哪兒?”祁肇問,聲音中染著不易察覺的祈求。
“不知。”賀勘簡單回了兩個字。
“好。”祁肇笑了聲,沒有再問。
接著,他迅速起身,一把撩開馬車門簾,就這樣直接跳了下去。
外頭的車夫嚇得趕緊勒馬停車,並看見那位貴公子摔落地上,滾了好幾滾,然後很快爬起,走向一旁的黑暗中。
“公子,這……”車夫不知如何是好,回頭想請教賀勘。
賀勘眸色清淡,道了聲:“回府罷。”
他自來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再說那寧周侯府也不是什麽良善人家,何必沾惹。
等回去賀府的時候,已經是亥時。
博文堂那邊,賀泰和說是已經睡下,賀勘便去了朝裕院。
正屋中,藍夫人還在撐著眼皮等這位賀家長子,一旁還陪著賀禦。
“老爺出了府,有公事要辦。”藍夫人道了聲,手搭在小幾上,瞅了眼坐與邊上木椅上的賀勘,“一路回來可還順遂?”
她不好問旁的,隻撿些家常來問。
“還好。”賀勘頷首。
藍夫人一笑,又往自己兒子看了眼:“瞧,還讓你大哥惦記著,給你帶回這麽些有趣的玩意兒。”
賀禦站在藍夫人身後,手裏玩著一把魯班鎖,不亦樂乎,聞言便道謝:“謝謝大哥,”
“是元娘給禦哥兒帶回來的。”賀勘道。
藍夫人一愣,隨即斂去眼中微詫:“孟娘子怎的沒一起回家來?”
“是嫂嫂,她在哪兒?”賀禦來了精神,已經好多日沒見孟元元,有些想吃她做的甜粥。
見狀,銀嬤嬤上前來,扶上賀禦的肩膀:“小公子,拿去房裏擺罷,夫人和大公子有話要說。”
賀禦似懂非懂,但也聽話,抱著魯班鎖遂離開了正屋。
屋裏隻剩兩人,藍夫人往賀勘看了眼:“大公子有事要說?”
畢竟在後宅浸淫多年,有些事情她是能發覺的。就像當初去紅河縣,賀勘說要帶上孟元元,她就隱約覺察出什麽。
“是,”賀勘也不否認,直接開口,“夫人知道,元娘是我結發妻子,這一年多她留在紅河縣秦家,替我給秦家二老盡孝。”
“的確,她是辛苦的。”藍夫人頷首,等著人下麵的話。
賀勘身形端正,一派矜貴氣質:“所以,我覺得是時候讓她進到家裏。”
藍夫人的手落回腰前,笑著問:“不知,大公子想如何安排她?”
“妻,自然為我正室,”賀勘一字一句,說出自己的打算,“她的名字該入族譜,年前便想辦妥,接她回來,入住儲安院。”
話音落,屋中一靜。
藍夫人手裏摸著腕子上的玉鐲,隨後笑笑:“本來這些都是應該的,可是我這兒是做不了主的。倒是事情若能定下來,我會幫著操持。”
她可以打理後宅的雜亂事兒,可是讓一女子入族譜,成為家中嫡長子的正妻,她還真做不了主。
這個道理,賀勘自然知道:“我明白,隻是想讓夫人幫著準備一些到時候需要的東西。”
藍夫人略略一怔,似乎看出賀勘是打定主意要讓孟元元做正妻,不禁心中有些複雜:“好,大公子若將事情定下,我會安排剩下的。”
賀勘欠了下身算是感謝,隨後起來,道聲安好便想離去。
“大公子,”藍夫人眼看人就要掀開門簾,喚了聲,“抽空去清荷觀看看罷。”
“好。”賀勘留下一聲,身形已經離開了正屋。
人走了,藍夫人抬手捶了捶肩膀,突然嗤的笑了聲:“哪那麽容易?”
“夫人說什麽?”銀嬤嬤進來,指指院門的方向,“大公子已經回去了。”
藍夫人嗯了聲,沒有旁人在,也就懶散了身子:“銀嬤嬤,你白日裏打聽的可是真的?京城賀家,真想為大公子定一門親事?”
“是老爺身邊的小廝說漏了嘴,”銀嬤嬤壓低聲音,往藍夫人耳邊湊了湊,“應該不似假的,誰會拿這種事亂說?”
“瞧,”藍夫人忍不住譏諷一笑,“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即便喜歡又怎麽樣?凡事都是要有割舍。若真是京城賀家的意思,那就難辦了。
。
臘月二十一,郜家專門查黃曆選的吉日,也就是郜英彥與古家大姑娘定親的日子。
早早的,郜夫人就開始試穿衣裳,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苟,隻等吉時到,便和郜居,郜英彥一起登門去古家提親。
郜英彥今日也是一副精神模樣,逢人樂嗬嗬的。
整個郜家喜氣洋洋。
孟元元同樣開心,和郜瓶兒一起,裏裏麵麵操持著。等會兒,她還要作為婆家人去古家坐席。其實對照著眼下,卻也想起一年多前,自己與賀勘定親的時候。
秦家父母很是重視,也如現在郜居夫婦一樣,將所有東西準備的妥妥帖帖,踏著吉時去了卓家。不過那時應當沒有幾個人心中是真的歡喜罷。
若不是這趟回紅河縣,她並不知道,竟是木氏算計她,暗中把她賣給了左宏闊。
“元娘,你的簪子真好看,活像一隻真梅花,”郜瓶兒忙活完,抽了空拉著孟元元休息,“昨天那枝珊瑚簪子也好看,特別雅致,都是你相公給的罷?”
孟元元點頭,抬手摸了下發間,指尖試到溫潤的玉簪。
“我就說,還是你那相公會來事兒,”郜瓶兒直言直語,“換做你姐夫,準給我提一塊銀疙瘩回來,戴都沒法兒戴。”
女人們湊在一起,免不了談論的就是孩子和自家男人。
孟元元溫溫一笑,雙眸彎了下:“什麽都好,隻要他有心會給你買。”
“那倒是。”郜瓶兒笑笑表示認同,隨後伸手幫著孟元元提了提領子,眼神揶揄。
孟元元知曉是脖間的痕跡露了出來,羞赧的別開臉。
“走了走了。”郜夫人從正屋裏出來,對著站在回廊下的兩女子喚了聲,“你倆去跟著……”
“娘子,”郜夫人話沒說完,就被郜居給一把拉住,“不用管她們,今日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你呀,就是個操心的。”
郜夫人嗔了男人一眼,故意提高嗓子:“我都知道。”
眼看郜家的人有坐馬車的,有結伴走路的,俱是往古家而去。兩家都在南城,說起來離著也不算遠。
孟元元往四下看了看,沒有看見賀勘的身影。之前,他說過會過來。
“走罷,”郜瓶兒拉了一把孟元元,將自己的兩個孩子交給了相公,“咱倆一道走。”
“好。”孟元元回神,應了聲。
郜瓶兒愛說話,即便是兩個人走路,也有一種熱鬧的感覺:“英彥和阿妱從小相識,後來阿妱回了老家,跟著祖父母。上回古家阿伯回老家,就是帶阿妱回來。”
這樣美好而溫馨的事情,孟元元很喜歡聽。
“你知道,兩人其實是娃娃親。”郜瓶兒偷偷笑,便看去已經走遠的高頭大馬,上麵可不就是她家精神奕奕的兄弟,“一開始,爹娘提起這事兒,他還梗著脖子強,說那麽多年沒見了,不知道阿妱長成什麽模樣了,不想定親。”
孟元元跟著笑,著實沒想到爽朗的郜英彥還會這樣:“阿妱姑娘定然是個賢惠姑娘。”
這一點,從古先生身上就能看出。
“可不是?”郜瓶兒話語中幾分得意,人逢喜事滿麵紅光,“便宜這小子了。”
不知不覺說著話已經到了古家,這邊同樣裏外都是人,孩子們更是高興,聚在一起跑來跑去。
郜家父母,古家父母,正坐在前廳裏說話,每人臉上喜氣洋洋。郜英彥站在自己父母這邊,不時往照壁後看一眼,等待著即將成為自己未婚妻的古家大姑娘。
孟元元找了處人較少的地方,抬頭看眼日頭,已經接近巳時。賀勘今日是不來了嗎?
。
賀家,賀良弼的書房。
“聽夫人說,”賀良弼一身便服,此時坐於書案之後,“你想讓孟氏進門?”
一張書案相隔,站著身姿挺拔的賀勘。
“是。”他想也沒想的點頭。
賀良弼出去了兩日,今日一回來就從藍氏那裏聽見這回事,便叫人把賀勘叫了來。雖然麵前站著的是他親生兒子,可就是覺得陌生。
“也行,”他道了聲,似乎對這事兒也不怎麽在意,“你如今,身邊該有個女人伺候也好。”
賀勘麵容清淡,眼中無有情緒:“是正妻,孟氏是我的正妻。”
看著自己這個所謂的父親如此輕描淡寫,他不信,藍夫人沒有將他的原話告知。
書房中攸然一靜,桌案一角的紫銅祥雲香爐,正嫋嫋冒著香氣,蔓延至每一處。
賀良弼臉色一沉,但好歹做出一副有耐心的樣子:“她做不得正妻,妾侍便可。說起來,你肯認她,已是她天大的造化。”
這樣的話,賀勘覺得很是刺耳。突然知道當初孟元元初來賀家,麵對著恐怕就是這樣的話語與目光。
“她是我當日明媒正娶的妻,交換過庚帖。”他疏冷的語調自唇間送出。
妾侍?妾侍何需要庚帖?何需要三媒六聘?何需攜手拜天地?這一切的尊榮,都是給正妻的。
“什麽明媒正娶?她不就是個鄉野女子?”賀良弼漸漸沒了耐性,“你真正的父母在洛州,我們開口承認的,才是你的正妻。”
賀勘料想到事情不會簡單,可是沒想到賀良弼身為官員,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不說孟元元根本不是鄉野女子,即便是,又怎樣?他喜歡她,品性、舉止,每一處。
“秦家二老亦是父母,養育之恩大過天。”他毫不退縮,據理力爭,誰也不能讓他放棄她,“我若隻拿他們給我定下的妻子當妾,那我便是不仁不義!”
“啪”,案麵上重重一聲響,是賀良弼扔了手裏的書冊。
更不用說臉色現下是如何的難看,家中沒有哪個子女敢如此忤逆他,當下便消耗掉唯一的耐心:“你當真不知道,還是在這兒給我裝糊塗!”
賀勘不語,眸底幾分譏諷。
“你的婚事,京城的伯母有意幫你操辦。”賀良弼也就幹脆直說出來。
他認為說到這兒,賀勘自己心裏會明白。和京城賀家有了聯係,必然後麵仕途一片坦蕩,那些並不是一個鄉野女子能給與他的。
“是說讓我像父親你一樣,”賀勘對上賀良弼,涼涼道,“拋棄發妻。”
賀良弼怔住,一雙渾濁的眼中竟是怒氣:“逆子,你你……”
他氣得嘴唇發抖,手指著賀勘,竟是說不出話來。突然,腦中也就出現那個一身青灰道袍的身影。
在外麵等著的藍夫人,一聽動靜兒不對,趕緊進了書房。
“父子倆的,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她站去書案前,勸了聲,“老爺這才回來,總想著把孩子們都罵一遍。年節了,知道的說你是嚴父,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整天就吵吵。”
藍夫人笑笑,試探看了賀良弼的臉色。她深知這個男人極好麵子,很是在意自己的名聲。
果然,賀良弼強壓下怒火,可還是扔出一聲,“回去閉門思過,不準再出去。”
興安一直等在外麵,看著賀勘出來之後,跑了過去。
“公子,還要去南城嗎?”興安問。
現在已經是巳時,為了等賀良弼,賀勘浪費了些功夫。南城那邊,郜家說不定已經去了古家,已經開始定親儀式。
“去。”賀勘往儲安院的方向走去,“你去準備,一會兒讓車在後門等著。”
他與她約好的,不能食言。想著盡快回去換一件衣裳,就趕去南城。
興安稱是,飛快的跑開去準備。
這廂,賀勘收拾好,就往平日走的小門出去。才走到一半,就見興安慌張的跑過來。
“公子,府中馬車都要用,騰不出來給咱們,”興安氣喘籲籲,試探著看向賀勘,“還有船,也不能用。”
賀勘皺了下眉,怎麽能猜不到緣由。是賀良弼,用這種方式敲打他罷?
“牽馬,”他腳步不停,徑直推開牆下小門走了出去,“正也比馬車快。”
興安猶豫:“可是騎馬太冷,渡頭也不一定有船。”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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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古家。
定親儀式已經妥帖,正廳裏,郜英彥與古妱娘相互交換了信物。
下麵就是古家安排的定親宴。男賓留在正廳坐席,女賓則請去內院,用完這頓晚膳,可說古妱娘從此便成了古家的媳婦兒。
孟元元從大門處收回視線,麵前一個婆子,正熱情的引著她往內院去。
“今日家裏忙,希望沒有怠慢娘子。”婆子客氣道。
孟元元笑著回道:“媽媽客氣,都很好。”
正要拐過回廊的時候,聽到大門處管事的一聲“有客到”。
孟元元看過去,就見著熟悉的身影跨步進來。而他也是第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賀勘對主家客套幾句,隨後繞過回廊,走到拐角那兒。
“我應該趕上開席了,是罷?”他對她笑,細長的眼睛變得柔和。
孟元元看著他,注意到他額角沁出的汗:“要過江來,想必比較麻煩罷。”
“不會,我有車有船,何來麻煩?”賀勘手過去,為她整了下鬥篷緞帶,“這種場合,我自然是要陪你一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