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賀勘的身量極高,腰背筆直站在那兒,正將東間的屋門擋了個嚴實。


    孟元元心裏掛記秦淑慧,不由翹著腳尖,腦袋一側,透過賀勘肩膀的縫隙看進房內。


    一名看著像郎中的老者坐著床邊,並不見秦淑慧的影子,也沒有她的說話聲。


    “我,”她往後退開一步,對上一直盯著自己的賀勘,“有事出去了一趟。淑慧她怎麽了?”


    “出去?一夜未歸?”賀勘並不回她,反而連問她兩聲。


    主子在屋裏說話,下人們識趣兒的退出屋去,等在院中聽候吩咐。


    “一會兒我跟你說,”孟元元不覺蹙了下眉,心中掛記小姑,“讓我先進去看看淑慧。”


    她繞過賀勘,想要從他身旁剩餘的那點地方擠進房去。


    仿佛是察覺到她的意圖,賀勘當即伸手,攥上了她的小臂。他是用了些力道的,孟元元的眉頭更擰緊了幾分。


    “公子想做什麽?”她不由有些氣,澄澈的聲音幾分發急。


    過往,他不都是不在意她嗎?做什麽,去哪裏從不管她,甚至幹脆將她丟在紅河縣……


    瞧著她微紅的眼眶,賀勘手勁兒稍鬆,可仍舊盯著她的眼睛。


    “嫂,嫂嫂。”臥房內,女子虛弱的聲音傳出來,是秦淑慧。


    孟元元再不管別的,拿手推開了賀勘的阻攔,抽回自己的手,直接越過他進了臥房。


    原處,賀勘的手還擎在那兒,手心殘餘著剛才掌握的觸感。俊臉不由一沉,唇角抿直。


    果然,她是聽不進他的話,一顆心思從來就是不安分的。


    進去後的孟元元可沒有功夫揣摩賀勘心思,心裏全是對秦淑慧的擔憂。她輕著步子到了床邊,這才見到躺在那兒的小姑娘。


    這一看可嚇了一跳,前日裏還很有精神的姑娘,如今病懨懨的平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眼更是無神。看著,很是難受的樣子。


    郎中正在為秦淑慧看診,孟元元等在一旁,雙手不禁捏緊。


    等郎中結束,帶著小學徒去了正間,她才到了人身旁:“淑慧,你這是怎麽了?”


    “嫂,呃嘔……”秦淑慧甫一開口,身體內的不適便翻湧而來,本就瘦小的身子直接勾起,像一枚蝦子。


    秀巧趕忙送上唾盂,極力掩著臉上嫌棄。


    秦淑慧隻是幹嘔,肚子早在昨夜裏吐了個幹幹淨淨。


    “吃,吃壞肚子了。”小姑娘有氣無力,好像也厭煩自己這具不爭氣的身體。


    孟元元點點頭,取來溫熱的濕帕子,幫著人擦臉:“那就好,等郎中開服藥,早些吃下。”


    秦淑慧闔了下眼皮當做答應,她很聽孟元元的話,如今信賴的嫂嫂就在身邊,下意識有了安定感。


    看著人靜下來,孟元元這才起身,重新回到正間。


    剛才她看賀勘的樣子,就知道秦淑慧不是簡單的吃壞肚子,說不定隻是他拿來穩定秦淑慧的輕話而已。


    正間,賀勘還在,人站在桌旁,正看著手裏郎中留下的藥方。


    孟元元下意識揉揉剛才被賀勘抓過的手腕,而後輕步走到他身後:“我去了南城,探望一位長輩。昨日下雪,江上沒有渡船回來,留在了長輩家裏。”


    這個位置,剛好能看見半張藥方,她瞪大雙眼,不禁倒吸一口氣,身上一陣發涼。


    那藥方上明明白白寫著秦淑慧並不是吃壞肚子,而是中毒。她才一日不在,到底發生了什麽?

    賀勘將孟元元的話一字字聽完,並不說什麽。隻是手裏藥方往桌上一擱,修長的食指在上麵點了兩下。


    “昨晚,慧姑娘都吃了什麽?”他問,掃了眼站在門邊吳媽。


    吳媽嚇得一哆嗦,不由咽了口口水,出口的話頓頓卡卡:“都是從廚房拿回來的,有兩樣清炒小菜,一道三彩羹,再就是一盤紅燒鹿肉。”


    這的確是昨晚廚房做的菜肴,不少人也吃過。


    “還有呢?”賀勘問,聲調清冷。


    明明看著是個溫潤的公子,偏得身上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吳媽苦著臉,拚命在腦海裏搜刮著,越想越混亂:“想起來了,慧姑娘吃了明月樓的蜂蜜倭瓜餅。”


    “倭瓜餅?”賀勘。


    “倭瓜餅!”孟元元。


    兩人異口同聲,話音落時,相互對視了一眼。


    “是我讓人買回來的。”孟元元開口,昨日她去郜家,想著秦淑慧在屋裏悶,於是讓竹丫抽空去買倭瓜餅。


    倭瓜是從南洋傳進來的一種瓜,軟甜可口,加上糯米粉與蜂蜜做成餅,內裏包著紅豆餡,很是美味。紅河縣沒有這種點心,她才想買回來給秦淑慧嚐嚐。


    可怎麽昨晚偏偏廚房做了鹿肉,這兩種東西一起吃下,會讓人腹部脹痛,呈現中毒症狀。


    原因到了這裏,好像是弄清楚了。


    看賀勘的樣子,孟元元想他也一定知道這兩種食物相克,畢竟他博覽群書,學識了得。


    賀勘揮揮手,吳媽和秀巧全都退出屋去,正間裏隻剩下他與孟元元。


    “藥好了沒有?我去給淑慧服下。”孟元元也想出去,知道了是什麽原因就好,左右秦淑慧是又要受些罪。


    她才走出兩步,一道聲音將她叫住。


    “元娘。”


    孟元元停步回頭,賀勘還站在桌旁,手指也依舊壓著那張藥方。


    他俊美的臉上,兩道長眉往中間擰著,眼中沉著一股說不出的清冷:“你何時能聽進別人的話?”


    “什麽?”孟元元一時沒明白他話中意思。當然,也許她去想,也不一定能想出。


    一聲輕歎自賀勘唇邊歎出,道:“且不提你自作主張隨意出府,不說去哪兒,做什麽。就說夜間不歸,你可還知女子聲譽?”


    “聲譽”二字,像一記悶錘敲在孟元元頭上,恍惚著似是看到了一年半前,紅河縣她與他的那場荒唐。


    是了,他一直都認為她是不在意聲譽的女子,一年多前是,現在仍然沒有改變。哪怕她是真的回不來,住在可靠的長輩家裏,還托了人回來傳信兒。


    沒用的,在他心中,不安分的她是那樣的根深蒂固。


    賀勘見她不說話,好似在在聽他的話,又好似沒有:“昨晚,淑慧不是因為等你,不會多吃那倭瓜餅。”


    孟元元隻覺疲憊,歎了聲:“我讓人捎過信兒回來。”


    她的聲音清淡,雖然明知這句解釋,賀勘並不一定會信她。就像她與他說的話,他不會在意;提及秦尤將她抵掉,他給的同樣是先去紅河縣核查虛實……


    兩人相對,一時又是無言。


    恰在此時,院子裏進來一人,手臂上搭了個包袱,衝著屋裏就喊:“元娘子,方才有位公子說你拉了包袱,給你送了來。”


    是融氏,正提著裙裾到了門前,笑吟吟的往裏頭看。


    半開的門扇,孟元元瞧見了人手裏的包袱,是郜夫人給她的那個,給了好些吃的。她急著趕回來,忘在了騾車上……


    視線回來,看到的還是麵前的賀勘。他仍舊沉著一張臉,可她發現了他眼底的變化,更深了幾分墨色,冷冷的暈染開來。


    一夜未歸,大清早的,外男說她拉了東西。瞧瞧,一切來得真是合時宜。


    “有勞融少夫人,”孟元元從賀勘臉上別開視線,轉而走去門邊,大方從融氏手中接過包袱,“不知我家兄長可還在?剛才走得急,有句話忘了跟他交代。”


    她臉上盈盈帶笑,冬陽璀璨了清靈的眸子,酒窩淺淺。


    “兄長?”融氏一愣,沒想到孟元元就這麽大方承認。她以為這村婦做著入住高門的美夢,什麽事都會隱瞞遮掩,尤其還是和別的男人。


    一直盯著輕雲苑這邊,她可是挑著時候過來的。


    “我還是自己去去看看罷,”孟元元心中波濤翻滾,然麵上絲毫不顯,一副純淨的笑容,又道,“少夫人下次可以小聲些,慧姑娘剛睡下。”


    此言再清楚不過,融氏一聽,就知道被孟元元識破了心思。當下竟拿不出話來回,孟元元的話有道理,她多說反而顯得心虛。


    孟元元也不再理,手臂一伸,包袱放於門後架子上,自己裙裾一提,輕步出了屋去。行走間,很快到了垂花門下,背影幾分纖瘦。


    正屋這邊,賀勘眼看人就這樣離開,連句解釋都不給他,背在身後的手不禁攥緊。


    兄長?她那唯一的舅父家,可沒有什麽兄長。又說昨晚去探望長輩,今早被人送回包袱。這個孟元元,心裏藏著多少謊話?

    融氏也很不自在,她是隻敢在心裏恨賀勘,麵上一點不敢露出來,如今還得裝出一副笑臉,當真難為。


    這位賀家長子的氣勢著實覺得壓迫,她極力收起尷尬,指著東臥房訕訕一笑:“我進去瞧瞧慧姑娘,可憐見的。”


    賀勘微一頷首,隨即大跨步邁出門檻,仍舊是端正的步伐。


    等出了輕雲苑,他踏上那條熟悉的小道,往前走去。沒多時,就看見前麵女子的身影,一身素淡,大冷天裏連件鬥篷都不披。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上來,是想親眼看她的那個什麽兄長?

    眼看著那邊,孟元元讓守門小廝開了栓,笑著與人道謝,隨後身形輕盈的出了小門……


    出了那扇小門,麵前就是一條長巷,早就沒有郜英彥的身影,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孟元元深吸了一口去,好像出了這牆外,整個人就鬆快了許多。


    這件事後,一些傳言也在賀府中傳開。當初人們隻知道輕雲苑住著秦家來投靠的小姑娘,可漸漸的,有說大公子當初在紅河縣娶的村婦也來了。人們除了好奇,剩下的就是看熱鬧,當然明著是不敢說出來的,畢竟誰也不確定。


    可即便真是的話,以賀家的門第,嫡長子的妻子絕不可能是一個鄉野村婦。這一點,明明白白的擺在那兒。


    輕雲苑偏僻,但有些風聲也能傳進來。


    頭晌,竹丫和秀巧在牆外吵架,孟元元隔著多少聽到一些。秀巧說竹丫眼瞎,蠢笨的去討好孟元元,說就算是大公子娶的那人,賀家也不會認,不然也不會丟在紅河縣不聞不問。


    竹丫心實,當場就漲紅著臉反駁,說拜過天地就是夫妻,嘴巴笨的來來回回就兩句,差點被秀巧氣哭。


    回到正屋的西間,這裏是孟元元的臥房,隔著正間,比秦淑慧的東間小了不少,堪堪擺上床榻桌椅,就沒剩多大地方了。


    臨窗的小桌上,是早上讓竹丫取來的筆墨。


    整個正屋此時非常安靜,秦淑慧喝了藥已經睡下。小姑娘身底子弱,吃壞東西差點丟掉半條命,好在昨日一通調理,今天好了些。


    孟元元洗幹淨手,利索的一提裙裾,坐到桌前。


    窗紙透進來外麵的光線,耳邊好像還殘餘著秀巧刻薄的話,不過人說的倒也沒錯。事實嘛,賀勘就是不在意。


    她抿抿唇,卷翹的眼睫扇動兩下,隨後撿起毛筆,潤了兩筆早就磨好的墨。


    麵前鋪著一張白紙,吸滿了墨汁的狼毫卻遲遲不落,嘀嗒的落了滴墨。她隻得又重新鋪了一張,這回倒是沒猶豫,落筆下去寫了字。


    字如其人,娟秀清靈的三個字: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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