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兩人又在一塊膩歪了一會,雲容在承景面前毫不做作,明明兩人確定心意還沒多久,卻已如相處多年的戀人一般。


  承景一直十分欣賞對方坦率的性格,從不會吝嗇於表達自己的心緒,這種做法無疑讓承景很省心,他本來就不擅於洞察人心。


  雲容靠在承景的懷裡,擺弄著一層層的袖口,「師兄若是不喜歡這裡,我們明日就離開吧!」


  聽著耳旁溫柔的聲線,承景忽然也覺得謝家的事不怎麼重要了,既然謝賜並不想讓他插手,他便就此離開也好。他知道謝賜並不是一個懦弱隱忍的人,就上輩子的經驗來看,他不去追究的,都是底線範圍內的寬容。


  承景有時會覺得謝賜是一個真正擁有大智慧的人,懂得爭取,也懂得讓步。


  就像現在,他窩在自己懷裡,彷彿全心全意地依賴著他。但承景又明白,如果謝賜真的只是一個乖巧懂事,溫潤有禮的普通人,自己也不會愛他至深。


  他聰慧而大膽,堅強又寬和,就像一塊被磨圓的石頭,圓滑卻堅硬。


  承景心裡十分舒服,也拒絕不了,「嗯,明早就走。」


  雲容很高興,抬頭看他,「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去找雲尊主?」


  承景見他這麼高興,有些吃味,「你倒是對他上心得很。」


  換做往常,雲容肯定能第一時間聽出承景話中的含義,誇上幾句,把承景哄得開開心心的。但事關自己,他就忍不住想為自己的真身刷一下好感。


  「雲尊主雖然是魔修,但是深受弟子愛戴,一定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還是修真大陸唯一的大乘期修士,聽說他飛升時歷的是九九天劫,修真大陸已經有幾萬年沒有出現過九九天劫了!我還聽說……」


  「夠了!」承景忽然冷聲打斷他,那聲音中帶著殺氣,手上青筋暴起。


  雲容不說話了,他垂下頭,屋內靜得如冷冽的月光。


  其實這種誇自己的事,雲容是第一次做。他不太在意別人怎樣看他,讚頌他的人很多,他也從來不用這樣誇讚自己,但他想讓承景知道,他有多好。


  其實並不僅是這些修鍊方面,他更想讓承景知道。聽說雲尊主暗暗關注了你很多年,聽說他像我一樣溫和細心,聽說他還有我所沒有的美貌,他有讓天下人嫉妒的心法、福地、寶器,還有慧根,他比我優秀得多,最重要的是,他還像我一樣的喜歡你。


  但能說出來的畢竟有限,被承景打斷的一刻,雲容苦澀地想,其實承景會喜歡現在的他,便已經是莫大的幸運,又怎好再去強求?


  承景冷冰冰地問,「你很尊敬他?」


  雲容沒法拒絕,於是點了點頭。


  承景起身怒道,「不過是一介魔修,心狠善妒,他盜取天玄鬼煉十四經修行,可這魔功每上一層便要吸食十個幼兒的心血!如此嗜血行徑,簡直令人作嘔!」


  外界傳聞,天玄鬼煉十四經,是魔修至高無上的心法,據說功德圓滿可化人間為地獄。十四經每一經又分七小經,需以幼童之血祭煉,因為修鍊手法過於殘忍無道,便一直由佛修宗師無念大師封存,恐落入外人手中禍害人間。


  後來雲容漸有名氣,所用招數卻恰巧與史傳十四經的描述一模一樣,連無念大師本人也證明了這一點,當時修真大陸人心惶惶,雲容也就此惡名昭著。


  但其實,雲容一路修鍊至十四經最後一層,秘法中從未提過需要他吸食人血,外界傳聞根本毫無根據。


  承景說完就看見謝賜臉色慘白,他低著頭半響不語。


  承景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才好,他沒有任何哄愛人的經驗,無論是上一世的莫盞,還是今生的謝賜,都從沒讓他操心過。


  但這樣的寧靜並沒有持續太久,承景便看見他抬起頭,彎著眼睛看著自己,「師兄說的也對,但好在,我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他笑得有些勉強,明明無關彼此的話卻字字錐心。


  承景的心突然被揪緊了,他十分難受,因為他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謝賜明明在笑,可自己卻心疼得很,他不懂明明剛剛氣氛還很愉快,怎麼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樣,雲容本就是這樣的人,難道他說錯了嗎?


  若是上一世,承景什麼都不會說,他知道愛人過了今天也就好了。可他畢竟回到了百年之前,他發誓不會再讓愛人受到一點委屈。


  於是承景主動拉過謝賜的手,感受到那冰涼的溫度更是心疼,他支支吾吾地說,「我也不全是這麼看待雲容的。」


  雲容一驚,承景雖然說的隱晦,但他明白承景是在改口。他在告訴自己,其實他心中的雲容也沒有他剛剛說的那麼不堪。可像承景這樣愛憎分明的人何時松過口?

  雲容忍不住四指微合,扣住承景的手。


  承景心中的不安頓時消散了不少,他倒也沒有說假話,他不會為了去安慰謝賜就騙他。承景對雲容的印象的確有所改觀,在看過那樣的回憶后,他不可能再去堅持以前的眼光。回憶中的雲容是個十分有氣魄的人,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會喜歡謝賜離雲容太近。


  承景輕嘆一聲,「我只是不想你和他扯上關係,他或許會傷害到你。」


  雲容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他的注意力並不在這,「那師兄覺得,雲尊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承景抿起唇,這問題難到他了,他知道謝賜或許想聽什麼,但他不可能對雲容有什麼正面的評價。


  承景的沉默也讓雲容清醒了,他拍了拍承景的手,又是往常溫和的模樣,「師兄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承景有些不舍,脫口而出,「留下吧!」


  雲容笑了,「也好。」


  可惜這一晚並不太平,兩人剛躺下沒多久,便有一絲異樣。承景早已察覺到,有數十隻妖獸從正東方往這邊飛來,雲容自然無法感知,但他察覺到了承景緊繃的身體。


  很快,院內便傳來一聲聲古怪的嘶吼,伴隨著慘叫聲,沒多久,謝府便燈火通明。


  承景本不想管,但鬧成這樣,他也不可能再呆在屋裡。雲容拉住他,「出了什麼事?」


  「有妖獸,」承景用神識掃了一遍,「一共三十三隻。」


  雲容心中一驚,三十三是個陰氣十足的數字,而妖獸鮮少與凡人為敵,此番成群出動,必定是謝家惹到了什麼人。


  承景摸了摸他的頭,「你且呆在屋裡,不要出來。」


  等承景走出房門,那群妖獸已經逼到了內牆上,它們的樣子很古怪,彷彿失了心智,說是妖獸,但從樣子上看恐怕已經成了魔,有些尚且年幼的妖獸早已無法保持人形,一半是妖,一半是人,陰森恐怖。


  院子里守衛的下人也被這陣勢嚇到了,舉著火把身子直發抖,謝家的二兒子謝靈生性勇猛,拔劍便跟一隻妖獸搏鬥起來。可更多的妖獸卻好像沒看到他們一般,越過房梁直往西沖。


  謝家長子謝信聰慧冷靜,略一思索便覺不好,大喊道,「阻止它們!不能讓它們去西苑!」


  謝靈一聽,頓時跳上房檐和妖獸打了起來。院內亂糟糟的一團,妖獸有長著翅膀的,黑壓壓的一片朝西邊飛去,承景拔出劍往院中央一插,四周頓時升起一丈高的火牆,將那些妖獸通通攔在了院子里。


  這些妖獸半魔半鬼,到了這種地步,通常都怕火怕熱,妖獸們痛苦地嘶叫起來,橫衝直撞頓時沒了方向,可卻變得更為兇狠。那隻正和謝靈搏鬥的妖獸見形勢不妙,竟啄破自己的胸膛噴出毒液,招式狠毒完全不顧及性命。


  沒一會,謝家二老也走了出來,他強裝鎮定地抓著夫人的手,不顧安危叫自己的三兒子帶著人去西苑守著。可在承景的火勢之下,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離開。


  一隻年幼的鳩鳥要被這火焰逼瘋了,它迷失了方向竟一頭撞進了承景的房間,唯有這裡沒有那刺人的火焰,它似乎覺得好了不少。可很快,一股更強大的氣壓突然壓得他喘不上氣來,連翅膀都無法抬起,這種威壓絕非來自修為,而是源自於血統的壓制!


  他猛地抬頭,就見屋內站著一個男子,他一席黑衣,面容看不真切,可那雙冰冷的眼睛卻像兩道寒芒刺入他的心臟。


  這人竟然有魔龍之血!


  妖獸的修行十分殘酷,天生的高貴血統幾乎決定了他們今生的高度,除非能修鍊成謫仙,可對心智半開的妖獸來說,那些真能成仙的,只有上古以來流傳下來的高階魔獸的後代,而魔龍更是被尊為群魔之王!


  鳩鳥深知自己到了末日,這人縱是毫無靈力,光靠血統壓制就可奪他神智,然後要了他的命。


  雲容冷聲怒道,「沒長眼的東西!看你還存一分心智便饒你一命,還不快滾!」


  鳩鳥一縮脖子,這聲音奇怪的很,就在他耳邊響起,卻又跟修士們平時使用的傳音符完全不同,就好像是在他的腦子裡回蕩。鳩鳥慢了半拍才發現,一直控制著他的神智的聲音不見了,他高興極了,朝雲容拜了又拜,一曲腦袋躲在了床底下。


  雲容前日剛突破元風經第三重通靈,類似於傳音入耳,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這第三重第二階的使用對象正是妖獸。


  人妖殘殺毫無意義,因為這兩個種族在修□□中本就是最弱的一類,妖獸本性千差萬別,但心思簡單,善惡可後天引導,這些妖獸明顯是受人掌控,本是單純的生靈,卻這樣被人利用。


  雲容走出院門用盡全身「氣力」施展通靈,幾乎是同時,所有妖獸都身子一抖,忽然感覺到了那久違的來自血統的威壓。


  「好大的膽子,明知我在這裡,還敢硬闖,若是當夠了妖獸,我就成全你們回去當畜生好了!」


  院內太亂,大家都在忙著和妖獸搏鬥,幾乎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雲容,但他們卻感覺到正跟自己對戰的妖獸彷彿忽然清醒了一半,愣著腦袋迅速脫離戰場。


  承景見狀從善如流地收起火牆,一群妖獸頓時四散而去。可還在和謝靈作戰的那隻妖獸早就陷入癲狂,赤紅著眼睛,周身都是魔化的妖氣。其他人都在看突然逃離的妖獸,一時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等那妖獸尖銳的喙朝謝靈刺去時已經晚了。


  眾人只聽見一聲凄慘的長鳴,謝信低頭,發現手中只剩下了劍柄。千鈞一髮之際,雲容擋在了謝靈身前猛地刺穿了那妖獸的喉嚨。


  黑氣漸漸彌散,被血染紅的劍冷冽陰寒,雲容的面紗已經掉了,露出他本來遍布刀疤的臉。但這一刻沒有人會覺得他醜陋可怖,他如同烏雲之下直指蒼穹的劍,尖利、挺拔,氣勢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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