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同是天涯淪落仙
陸小扇一直保持著戒備姿勢,卻並沒有感受到來自牆角黑影的威脅。
「你,是天仙嗎?」
「唉……」黑影艱難地發出喘息聲。
陸小扇蹲下身,借著微弱的光線仔細一看,驚道:「昔朝?!」
眼前這個黑影,正是奄奄一息的昔朝。裹在一身又臟又破的黑袍裡面,破爛的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千妖百媚的臉上血跡斑斑。
「昔朝,你怎麼樣?」
昔朝艱難地睜開眼睛,一雙曾經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黯淡無光。他沙啞著嗓子道:「陸小扇?」
「嗯,你先別說話。」陸小扇挨著昔朝坐下,拉起他的手給他把脈。
昔朝掙扎了一下,陸小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沒讓他掙脫掉,同時迅速給他把了脈,發覺他傷勢倒不重,但心氣極弱,通常失去了求生意志的病患才有這樣的脈象。
陸小扇摸了摸腰間,發現儲物腰帶還在。在腰帶里翻找一通,發覺裡面還頗有些可以利用的東西。最讓人驚喜地莫過於以前在九重天時常用的隨身小葯囊,還裝著不少自己親手煉製的丹藥。
陸小扇趕緊取出葯囊,借著黯淡的光線和藥物氣味清點了幾顆丹藥捏碎,又從腰帶中取出一瓶在樂音界買的飲料,湊到昔朝嘴邊。
昔朝扭開頭,吃力地說:「離我遠點。」
「這牢房攏共這麼大,我沒法離你遠。」
「那就別管我。」
「你是夜星的兄弟,我必須管。」
「哼,將死之人還有閑心管別人。」
「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陸小扇說著,忽然伸手捏住昔朝的下頜,把丹藥拍進他嘴裡,又給他灌了口飲料,在他肚子上輕輕給了一拳,昔朝咕嘟一下把葯給吞了下去。
「抱歉,本不該用這種粗暴的方式。」陸小扇盯著昔朝側過去的臉:「你聽著,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也會在這裡,但只要我見著了你,便要將你平安帶回玄都。」
昔朝沒有說話,半晌,閉上眼睛,帶著無盡的凄涼道:「我累了。」
陸小扇沒有勉強昔朝繼續說下去,看他被關在這裡時間不短,一副心如死灰的慘樣,怕是被他那神使拋棄了。
陸小扇慢慢挪回到另一邊,思索著怎樣帶著昔朝逃出去。摸了摸手臂,幸運地發覺臂釧也在。這裡面有一把在源香山集市上買的水果刀,不過現在暫時不宜取出來。
……
回凌雲天的路上,夜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小扇這位先祖為何如此冷漠不近人情?」
自然天尊長嘆一口氣,無奈地道:「你別怪我師叔,她在戰鬥中數度魂飛魄散,記憶盡失。千萬年來又是獨自一人駐守崑崙,只得一隻麒麟相伴。」
「那……您那位玄德師叔呢?」夜星小的時候,聽婉秋講過一些神魔大戰的故事,得知神魔再戰後,王小凡與玄德留在凡界駐守崑崙。
「數千年前,另一股侵略者再度來犯,玄德師叔與小凡師叔以及我父親領兵抵抗。由於彼時天上地下道心衰微,抵抗力量薄弱,我方以險勝告終,傷亡慘重。玄德師叔戰死,回歸大道。我父玄義身受重傷,法力損失極大,一身修為幾乎全失,不得不滯留凡間養傷,正是在那時認識了我母親。」自然天尊回顧著往事。
「另一股侵略者?」
「嗯,我推測,恐怕就是現在的天魔。」自然天尊道。
「天魔,是由遠古侵略者演變而來嗎?」夜星問道。
「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正如你在太虛境中所了解到的,宇宙一旦形成,便會有陰陽兩種對立力量存在。即便不是天魔,也會出現其它的敵對勢力。」
夜星嘆了口氣。宇宙間,陰陽維持著動態平衡。陰逐陽生,陽逐陰生,是以世界運轉,生生不息。陰陽勢均力敵時,通常表現為短暫的靜止與和平。而由於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這樣的平衡很快會被從內部打破,繼而開始另一輪消長互動。陰陽一旦合一,世界便回歸原點,時空消失,不復存在。
「小扇為何會流落凡間?」夜星又問道。
「那時小凡師叔與玄德師叔的子嗣年幼,為留下血脈,遂將其託付給師祖在凡界創立的道觀,鶴鳴山隱仙觀。戰後師叔回崑崙養傷,傷好後下山,人間已過去數百年。小凡師叔傷心過度,身心俱疲,一時無法在茫茫人海中尋出自己的後人,最終傷心離去。後來我父玄義傷好后帶著弟子們回到九重天創建太古聖境,便囑咐我們不要放棄尋找小凡師叔流落在凡界的後人,一旦找到便儘力保護。」
夜星不由在心中嘆息一聲。遠古的守護者們默默守護著世人,悲憫著世人,可誰又悲憫這些守護者呢?或許他們也並不需要誰的悲憫,天地循環往複,早已看淡了生死,早已沒有了三界眾生的小情小緒。支撐他們存在的唯一理由,是責任,是誓言。
……
關在這間狹小黑暗的牢房內,完全不知時日。既沒人來探視,也沒人來把他們帶出去審訓或者處死。陸小扇慢慢有些明白自己的作用:人質。既是人質,他們是想把凌雲天的武裝力量一網打盡嗎?又或者還有更大的圖謀?陸小扇真心希望夜星千萬不要衝動地來解救自己。
或許由於陸小扇的丹藥開始發揮功效,昔朝漸漸有了生機,也願意打開心扉與陸小扇說話了。
「不是神使拋棄了我,而是我背棄了神使。」
「你知道么,當你發現從小堅信的真理不過是杜撰,當你所有的依賴都無可依託。那種幻滅,讓人生無可戀。」
「我放棄了一切,於是也失去了一切……」
「我總在做著一個夢,夢中的建築一座座坍塌……」
「我站在廢墟上,天很黑,我看不清周圍。低下頭,腳下是萬丈深淵……」
「我時常想著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我的天魂還在神使手中,即便重新化生,也將是更為痛苦黑暗的一生。我……回不去了……」
陸小扇默默聽著昔朝的傾訴,從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推測出,大約是他發現了神使的什麼秘密。但究竟是什麼秘密,昔朝卻絕口不提。陸小扇在心中作出計劃:救出昔朝,並將他的天魂奪回來。
「昔朝,你跟我一起走。」
昔朝冷冷一笑,斜睨了陸小扇一眼:「就憑你?」
「是否就憑我,要讓事實說話。你只需告訴我,控制你天魂的神使有何特徵?怎樣找到他?」
昔朝沒有答話,靠在牆上望著黑暗發獃。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你願意就這樣了此殘生嗎?你比夜星還小,仙生漫長,你尚未看過大千世界的繽紛,便願意就此陷入永恆的黑暗與昏沉嗎?」
昔朝眼中似乎亮了一亮,轉眼這光又隱沒在黑暗中。
陸小扇有很長時間沒與昔朝說話,只是估摸著時間給他喂葯喂水,昔朝也漸漸不再抗拒,反倒有些主動配合起來。
「昔朝,你想不想聽聽我在凡間時候的趣事?」陸小扇見昔朝依然沒答話,但也沒拒絕,便顧自道:「你不說話便是默許了是嗎?好,那我開始講了……」
陸小扇開始從自己在凡間的經歷講起,講了九重天上學、戰爭、凌雲天入伍、逃亡、抗擊天魔、遠征旅行……每隔段時間講一些,一直講到被關進這個牢籠。昔朝終於有了點興趣,偶爾還會插句話,或者問個問題。
「所以,昔朝你看,活著是不是很美妙?」
「大概是吧。」
「昔朝,你知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善?」
「……」昔朝沉默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自己從小便知道,然而最終卻比任何人更加迷茫。
「事實上並沒有什麼絕對的善惡,立場不同、時代不同,善惡好壞高下,一切也都是變化的。然而對我們而言,在這一重宇宙中,善,就是生機,就是在任何環境中努力地活下去。」陸小扇堅定地看著昔朝。
「哥哥倒也說過,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昔朝微閉著眼睛,想起了夜星。
「對,努力活著,天尚無絕人之路,人又怎能自絕於天?何況天仙。」
「可現在這般苟活,又有何意義?」昔朝無望地道。
「既然活著,斷不能苟且。定要想辦法讓自己與所愛之人活得舒坦。坦然活過,方能死得無怨無悔。」
「哦?如何舒坦?換個大點的牢房?」昔朝嘴角牽動,露出一絲嘲諷笑意。
「不,離開牢房,馳騁於天地之間!」陸小扇字字清晰地道。
昔朝笑了:「聽起來很好,能嗎?」
「只要不放棄希望,辦法總能想出來。」陸小扇根據昔朝前些日子描述的昱光天的情形,慢慢梳理出一些頭緒。
「哦?你說的令我好奇起來。倒很想看看你如何活得舒坦。可惜,我們不知是否出得去了。」昔朝眼中的光亮了又暗。
「你相信我,我們便能出去,不但能出去,還能奪回你的天魂,回到玄都。」陸小扇跪坐在昔朝對面,直視著他的雙眼道。
「相信?我還敢再相信?」昔朝自嘲地笑了笑,而後不無滄桑地道:「然而我若不相信你,又能信誰呢?」
陸小扇心中生起對昔朝深深的同情。
……
陸小扇葯囊中的丹藥已空,昔朝的身體狀態也恢復得七七八八了。根據昔朝提供的有限線索,二仙商量出了一套逃跑計劃。
陸小扇從儲物腰帶中摸了幾塊晶石,不斷扔上去擊打著上方發出一絲亮光的部分,那地方似乎是塊蓋板。扔碎了晶石又扔寶石,直到寶石也快被砸碎完了,終於一絲亮光處光芒大盛,緊接著聽到一聲暴喝:「做什麼?!」一個銀袍光頭男將蓋板掀開,朝下面吼道。
陸小扇瞅準時機,一腳蹬上牆壁,再在昔朝的肩頭一點,衝天而起,手中鐐銬的鏈子準確地套到光頭男脖子上。光頭男大驚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陸小扇順勢沖了上去,迅速看清了地面上的情況。這是一間類似帳篷的圓屋子,帳篷中居然只有眼前這個光頭男。
陸小扇三兩下便將光頭男用鐵鏈子砸暈,將手中準備好的布條塞進他的嘴裡,又撕下他的袍子將他手腳捆住,取下他佩戴的彎刀。又在帳篷中搜索一圈,在一個金屬箱中找到鑰匙打開了鐐銬。
帳篷中的陳設只有一張吊床,陸小扇用刀割斷吊床的繩子,取下吊床垂到地洞中,把昔朝拉了上來,解開他的鐐銬。
陸小扇將臂釧中的水果刀取出來讓昔朝拿著,昔朝指著陸小扇手中的彎刀,不好意思地道:「跟你換換行不?我比較擅長這個。」
陸小扇點點頭,將彎刀遞給昔朝,又將繩索纏在腰間,手執水果刀,帶著昔朝摸出帳篷。
剛踏出帳篷門,迎面來了兩個拿著彎刀的銀袍男。陸小扇搶過昔朝手中的彎刀,一手擲出水果刀,一手擲出彎刀,兩個銀袍男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便齊刷刷地倒地。
陸小扇將他們手中的彎刀取下還給昔朝:「要幾把?」
「一把。」昔朝沒想到不到一年時間,陸小扇竟已如此利索。
看著昔朝難以置信的表情,陸小扇低聲道:「走,直接找你家神使。」
昔朝嘴角微微牽動:「不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