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嚴立德世家
先帝葬禮過後,群臣為他上了謚號,孝宗,從此弘治皇帝,又稱孝宗皇帝,嚴立德終於可以把自己早已習慣的稱呼用出來了。
然後就是新帝登基,老實說沒什麼新奇的,朝上有很多三朝元老、四朝元老,當年土木之變后,大明皇帝一會兒被俘,一會兒復辟的,他們都見識過,大風大浪里過來的,朱厚照登基稱得上了按部就班、波瀾不驚。
朱厚照在做太子的時候,性情就為朝臣熟知,基本可用聰慧貪玩四個字來概括。這沒什麼,內閣老臣家中從孫兒、重孫和太子年紀一樣大,一樣貪玩。朝政有老臣們把關,朱厚照願意繼承孝宗遺志繼續改革,發揚弘治中興的成果,當然好;若是他只想當個隨心所欲玩樂的皇帝也沒關係,朝政沒了皇帝依然轉著走,可誰也沒想到朱厚照比他們想像得更肆無忌憚。
新帝登基,自然要提拔舊時舊人,何鼎自請辭去司禮監職位,入皇陵為孝宗守孝,朱厚照以「積年老人,勞苦功高」為由沒有允許。何鼎不明白,若是新帝有留他的意思,為什麼先帝葬禮期間,劉瑾是這個德行?何鼎本以為劉瑾擺明車馬的搶權利,是新帝默許,現在新帝來這一出,他也鬧不明白了。不過謙虛些總沒錯的,何鼎再次請求,皇帝就說:「朝上那麼多閣老大臣,他們也沒有因為父皇的去世就離開自己的職位,何公公與他們一樣,又何必離開呢?」
這句話聽著好像哪裡不對哦?
朱厚照沒有提拔劉瑾做太監的最高職位司禮監,而是讓他掌管鐘鼓司。大明由內臣掌管的有二十四衙門,其中包括十二監、四司、八局,人們往往尊稱宦官內臣為「太監」「公公」,監字就是從十二監來的,首領才稱監、公。
而鐘鼓司的首要職責是出朝鐘鼓,另外負責宮內樂舞、演戲、雜耍等事,看上去像是宮中娛樂機構,符合皇帝一向愛玩鬧的性子。可別忘了,鐘鼓司「凡聖駕朝聖母回宮以及萬壽節、冬至節和年節升殿回宮之時,也在皇帝前演奏樂曲,迎導宮中升座承應。」日後鐘鼓司會更名為禮儀院,禮儀院這個名字更能代表他的本質。鐘鼓司在二十四衙門中是上等的、油水豐厚的衙門,賞賜給舊臣劉瑾,可以理解。
此時先帝孝期未出,劉瑾就在宮中大肆排演節目,居喪守孝,嚴格一點說笑都是忌諱,更何況舞樂。御史知道這個消息,連上摺子,把劉瑾罵個狗血淋頭,皇帝以為「縱容」「御下不嚴」也被言官罵了一頓。誰知罵過之後,毫無改進。
御史不起作用,還有擔任著輔政大臣職位的劉健、李東陽、謝遷勸阻,劉健擔任首輔,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后,又加少師兼太子太師,拜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頭銜很長,他已經是朝中第一人了。劉健的勸阻彷彿起了點兒作用,宮中鐘鼓司停了三天,這三天是劉健臉面的價值,之後又恢復了。
劉健苦口婆心的勸皇帝,「先帝新喪,陛下當守孝為要。先帝身前慈愛陛下,陛下亦當盡人子之禮。」
「劉公說的是,朕心裡也難受,可傷心不再表面功夫,父皇想必也希望朕早日走出傷痛。帝王以日代年,父皇身前執意為我娶妻,不就是想著我早日開枝散葉嗎?父皇不在意這些虛禮,朕是知道的,劉公也該知道。」朱厚照現在已經坐上了飛龍浮雕的寶座,不是那個能聽進人言的聰慧太子了。
劉健無奈,在前朝沒有辦法,只能從後宮找突破口了。夏皇后剛剛嫁入宮中,據小道消息還是處子之身,皇帝好漁色、好逸樂,先帝選皇后都時候特意挑了姿容出色的夏皇后,可惜依舊無法贏得皇帝親眼。現在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太后張氏身上了。
自先帝去后,太后每日哭泣,鬱結於心。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感情,尤其孝宗至始至終只有張太后一個女人,這樣情深義重的丈夫去世如何能不悲哀。
劉健和其他幾位閣老商議之後,求見了太后。
「太後娘娘,您不能再沉浸在悲傷中啊。先帝去了,還有陛下啊。」
「陛下有你們輔佐,有皇后照料,哪兒有需要我操心的。」張皇后恨不得跟著丈夫去了,擦了擦眼淚道:「可憐先帝壯年早逝……」
「娘娘,您在宮中,難道沒聽見鐘鼓司大肆排演歌舞的消息嗎?」
「知道,皇帝和我說過。先帝在時就提倡禮樂教化,皇帝現在排演的歌舞是等到先帝周年、三年時候演的,也好讓先帝知道皇帝的孝心。」
劉健簡直無語,這樣的爛借口張太后居然也信?信!張太后對此深信不疑,夫死從子,張太后現在全部的精氣神都在哭先帝上,皇帝做好了表面功夫,她問都不問一句。
太后這條後路已經被堵上了,劉健無法,只能退下。劉健安慰自己,不過是鐘鼓司罷了,又沒有插手朝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皇帝喜好玩樂的性子在做太子時就凸顯了,他們早有心理準備,殊不知底線就是這樣一步步喪失的。
弘治十八年的年節沒什麼意思,天下都在為先帝守孝。大朝會上,鐘鼓司排演了莊嚴肅穆的禮樂鼓舞,恢弘大氣,非靡靡之音,朝臣們暫時放下一顆擔憂的老心。皇帝沒有騙他們,這的確是正音雅言,為先帝盡孝。
翻年過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皇帝要換新的年號,為了表示對先帝的尊重,先帝去世后的那半年依舊沿用弘治年號,新年當然要用新的年號,朝臣們冥思苦想,最後挑了「正德」二字,也是朝臣對皇帝的希望與寄託。
皇帝沒看到正德二字囑咐,翻年之後更加肆無忌憚,鐘鼓司也不滿足與在宮中排演節目,開始在外城獸苑馴獸,奉皇帝游幸,朝臣們還得到消息,皇帝準備換下何鼎,讓劉瑾接任司禮監。
這還了得!劉瑾這德行,讓他插手朝政,朝臣們還活不活了。尤其皇帝的性子和先帝天壤之別,太監天生就親近皇帝,好不容易扭轉了成化年間大臣要奉承太監的歪風邪氣,萬萬不能走回老路。這不是排演節目的小事情,劉健為首的朝臣們絕對不幹。御史也開始防微杜漸,從皇帝今天上朝坐姿不端正到劉瑾膽大包天攛掇皇帝出宮,事無大小,都要罵一遍,以達到提醒皇帝的目的。
皇帝是虛心納諫的人嗎?很明顯不是,說得急了,直接上廷杖。大明有廷杖的傳統,那些文人怕廷杖,怕被打死打殘;又愛廷杖,一被打,直言不諱的名聲立馬傳頌天下。
廷杖一出,事情就越發不可收拾了。御史們紛紛跪在宮門口,讓皇帝「親賢臣,遠小人」,李東陽在家中聽說立馬砸了杯子,御史也太衝動了,他身上還顧著左都御史的銜兒呢!這群屬下去宮門長跪不起,都沒人通知他!
皇帝不理那些自己找罪受的人,可內閣閣老不能看著御史眼睜睜跪死在宮門口。一是物傷其類,二是不能讓皇帝的名聲蒙污。先帝把皇帝託付給他們,他們讓後世文人寫上一筆無能無用,名聲又好嗎?
可惜,即便首輔劉健親自出馬也未得召見。現在朝廷紛亂,幾位大員聚在一起商議,看怎麼才能喚醒皇帝。眾人商議的半天,首輔劉健道,「我等無能,到時只請王公,劉公、馬公出面了。」
「何至於此?」李東陽介面道,離間口中的王公、劉公、馬公,說的是王恕、劉大夏、馬文升,三位並稱「弘治三君子」,德高望重、勞苦功高,都已經榮養,因先帝孝期停留京中,未曾返鄉。這三個人是他們最後的底牌,現在就打出來,是不是太早了。
「王公給老夫傳信,言責無旁貸。」劉健捋著鬍子道,先帝在病榻前拉著王恕的手叮囑他輔佐太子,王恕還以為是先帝給他們這些老臣留臉面,哪知道真有用上的一天。
「依老夫看,倒不必驚動王公,老夫還有一個絕佳的人選,諸位斟酌斟酌可合適?」謝遷笑道。
「都什麼時候了,說吧。」劉健苦笑,前朝後宮、張太后、何鼎,哪方哪個他們沒去勸過,若有用,他們今日就不會在內閣相見了。
「諸君看嚴樹行如何?」謝遷問道。
「嚴樹行?韓公,這可是你的愛徒,你說呢?」劉健很快反應過來謝遷說的是誰。
韓文苦笑,怎麼還把嚴立德拉進來了,道:「我竟不知那孽徒有這能耐。」
「韓公何必謙虛,去年嚴樹行還奉陛下出遊,隱藏身份時曾有戲言,表兄弟相稱,他與陛下親近,正該勸著才是。」謝遷對信息的了解堪比情報販子。
「如此親密,也好說話,嚴樹行身上不還兼著太傅的銜兒嗎?讓他去也合適。」劉健點頭,他們三人在內閣配合多年,謝遷不會莫名其妙提出這個人選,試一試也無妨。
韓文苦笑,嚴立德早和他說過,表兄弟戲稱的事情,只有他們兩位當事人和劉瑾知道,顯然不會是他們三人泄露出去的,算來算去唯一的嫌疑人就是牟斌了。當初牟斌去閩地接皇帝迴鑾,錦衣衛相隨,要打聽這些消息不是難事。韓文先前還覺得自己杞人憂天,牟斌是出了命的為人正直,不會和嚴立德計較,如今看來……且聽謝遷說話這語氣,若是嚴立德勸住了,會不會問一句「早幹什麼去了?」少不得被扣個旁觀不作為的帽子。若是勸不住……嚴立德自己引誘陛下出京,如今連話都說不上,不是無能又是什麼呢。
多年朝堂翻滾,韓文下意識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可謝遷已經提議了,劉健已經點頭了,他能說什麼?韓文笑道:「若那孽徒真能勸住陛下,也是好事。」
散值之後,韓文立刻把嚴立德叫來,說了這事兒。問道:「你真沒得罪牟斌?」
「看老師說的,我哪兒有空得罪牟指揮使。」嚴立德也嚇一跳,史書上白紙黑字寫名了牟斌「為人正直,不趨炎附勢」,可有這樣美好品行,不代表和自己就合得來了,畢竟史書沒寫他是不是斤斤計較,抓著姻親之間那點兒矛盾不放。
「已經議定了,你就去試一試吧,成不成都好。」韓文也沒辦法,嘆息一聲道:「你心裡要有數啊!」
嚴立德點頭,「讓老師費心了,我省的。」
嚴立德回去讓人把整理好的信息呈上來,這些天去給皇帝、太后、皇后請安的人不少,連何鼎那裡都有人拜訪,嚴立德把這些人勸諫的話都收集起來,既然這些沒打動皇帝,那他去的時候也不必說了。
翻了翻資料,嚴立德不可思議的問道:「怎麼沒人去拜訪劉瑾嗎?」
燕一回稟道:「無人拜訪。」劉瑾現在幾乎被打成奸宦,誰會登他的門?
嚴立德哭笑不得,勸人、勸人,他們連當事人都沒找准,勸的是誰?
嚴立德當即讓人送了拜貼給劉瑾,道:「就說我之前再三邀請劉公公一聚,他都沒空,這回請他務必撥冗相見。」
嚴立德和劉瑾關係不錯,當初他還是東宮講讀的時候,兩人爭奪皇帝的注意力,都是一時人傑,還有些「相愛相殺」的成分,等他外放邊關后,劉瑾在皇帝面前也沒少給他刷好感度。他們結伴遊玩江湖的時候,劉瑾給他的感覺也不是刻板的「奸宦」形象。有了為人正直的牟斌在前,嚴立德對史書也不敢全然相信了。
劉瑾那邊傳回消息,請他明日相見。
嚴立德換了一身月白色常服,親近又不失禮數,帶了自己釀的素酒登門,完全是拜訪友人的姿態。
劉瑾對他也很客氣,親在二門等候。
嚴立德把拎著的那一小罈子酒放在跟出來的小太監手中,笑道:「你我何須講究這個。」
「眼看著門前冷落,好不容易來個人,趕緊來巴結啊。」劉瑾也笑了。
「進來時候,那大門還堵著呢,排著隊的人等候劉公公召見。」嚴立德也笑了,別看劉瑾現在名聲不好,上趕著攀附的人卻不少。
「一群蠢貨,不說他們了,掃興,屋裡坐。」來得都是小人物,別說像嚴立德這樣的高官,裡面五品以上都沒有,何必費心。劉瑾帶頭走在前面,身為宦官,劉瑾在內城有一套五進的大宅子,曾是藩王府邸,氣派恢弘,比韓文的宅子還大氣,不負權宦名聲。
劉瑾也知道嚴立德不是來聊天敘舊的,即便他一副單純拜訪友人的模樣。所以劉瑾沒把他往客廳領,只領到花園臨水的亭子中,笑道:「暖亭中可聞梅香。」
嚴立德站在亭中遠眺,京城的冬天還未過去,雪花覆蓋在白梅上,遠眺只有白茫茫一片,若非這冷梅香,誰知寂寞牆角還有一支梅?
「我不愛白梅,開了也瞧不出來,我愛紅梅臘梅,色澤艷麗,芳香襲人。」嚴立德道。
「怎會瞧不出來,不是能聞到梅香嗎?」
嚴立德正在剝橘子,把橘皮往香爐里一扔,濃烈的橘皮香味就出來。「味道?現在還聞得道嗎?」
劉瑾嘆息。
「你呀,就是太忠心耿耿,太寵陛下。」
嚴立德這話說的出格,劉瑾卻沒反駁,只怔怔望著灰濛濛的天空,道:「我有什麼辦法呢?」
劉瑾承認了!嚴立德原本也是猜想,沒想到皇帝和劉瑾真是這種想法。他就說,劉健先前也是循規蹈矩、謹言慎行的人,不然帝后不會放心他伺候太子,等皇帝登基之後劉瑾就性格大變,突然成了攬權干政帶壞皇帝的奸宦,怎麼想也不合邏輯。旁人只以為劉瑾原本就是貪權好利之人,只是皇帝登基之後才暴露出來,嚴立德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再一聯想,日後「武宗頃刻之間誅劉瑾」,這明顯是早就排練好的一場戲。
「你到底怎麼想的,知不知道日後自己是什麼下場。」
「我一奴才,不許要想法,陛下想做什麼,我就為他做什麼。日後?我連後日吃什麼都沒想好,哪管日後。我本事罪人之後,孑然一身,沒有牽挂,不在乎日後。」劉瑾看的明白,也豁得出去。
「你伴陛下長大,陛下難道就不為你想想嗎?」嚴立德怒了。
劉瑾卻穩穩坐著,慢條斯理把香爐中的橘皮夾出來,翻動著燒焦的橘皮,道:「陛下身為天子,自然想做什麼做什麼。先帝崇尚簡譜,陛下在宮中的日子還不如你一個珠光寶氣閣的少爺過得富貴,想不通也是正常的。」
想不通?所以讓劉瑾大肆斂財,然後養肥了「劉瑾豬」,宰了把劉瑾收攏的銀子全部划拉進自己的私庫嗎?好財貨,不是這種好法。
「陛下想不通,你也想不通。珠光寶氣閣看著富麗堂皇實則毫無底蘊,金銀珠寶看著金貴,可陛下小時候完的彈珠都是貓眼兒石,一匣子玩具能買幾個珠光寶氣閣。陛下從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穿的裡衣素棉布是江南織造特意供奉的料子,柔軟貼身吸汗,外面吵得沸沸揚揚的浮光錦不及這素棉布一半的價格,有價無市的東西。你還說陛下過得簡樸,以天下養,再簡樸也比我一介江湖人士精細。再退一步說,過日子是為自己舒坦,端著金碗就真的比瓷碗吃飯香嗎?」
「這話不該和我說,你該向陛下進言才是。」劉瑾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陛下那裡自然要說,可我更擔心你!」嚴立德拍桌子道:「你是在玩兒火!你以為自己是在為皇帝盡忠嗎?你現在能保持清明,難道等權利集於一身,萬人奉承的時候還能看的清楚。就算你一直神台清明,別忘了你拉起來的那些人,他們可不是好人。頭狼領著烏合之眾,日後不是你能控制的。到時候危害的不止陛下的名聲,還有那千千萬萬的百姓。」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百姓,也不在乎陛下嗎?你讓他嘗到了耍小聰明的甜頭,他日後就總會走這樣的捷徑,你看那地溝里的水,也幽深秀麗,可他能和黃河長江比嗎?大道直行,從來陽謀取勝,你也是熟讀史書的人,你看歷史上哪一個賢明君王是靠陰謀詭計坐穩皇位的!」
「我有什麼辦法!」劉瑾也怒了,拍案而起,就你會拍桌子嗎?難道他想自取死路,用性命為皇帝斂財嗎?「朝堂上那些人,端著元老的架子,還明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不拿我立威,又能如何?」
嚴立德抱頭,他真的要給這對君臣主僕的邏輯跪了,事情是這樣論的嗎?
朝臣端架子,皇帝就能撂挑子嗎?別說那些閣老年歲不輕,他們還能有幾年的輝煌人生,皇帝幾年才十五,熬也熬死他們。就算把這些人換下去,皇帝有接替的人選嗎?朝政怎麼也不可能掌控在皇帝一個人手上。
算了,這些話還是留到皇帝跟前說吧。嚴立德問道:「所以,你現在想清楚了嗎?還願意再掙扎一回嗎?試著做一對明君賢臣,你前面有鄭和、張敏、懷恩主卧前輩,汝道不孤。」
「我還有回頭的機會嗎?」劉瑾苦笑問道,現在他在朝上的名聲已經臭出三里地吧。
「任何時候,只要想回頭,都有機會。」嚴立德勸道。
劉瑾沉默,再把夾出來的橘皮丟進香爐,默認了嚴立德的說法。
「你也不必做什麼,我去勸陛下,若勸不動,不過照舊罷了。」嚴立德笑道,轉身出了暖亭。
暖亭中放著兩杯茶,動都沒動過,劉瑾做起了十多年不曾做過的雜事,親自收了茶盞,嚇得來收拾的小太監瑟瑟發抖。
勸過劉瑾,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嚴立德往翰林院與今日當值的侍講換班。嚴立德身上兼著太傅的虛銜兒,他要真想給皇帝講經上課,六品侍讀學士也攔不住。
每天講經是皇帝的必修課,即便現在朱厚照有玩樂昏君的架勢,依舊沒停了這項功課。現在朱厚照只是裝樣子,他剛登基,也野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業。
朱厚照見了嚴立德,挑眉道:「今日可不是嚴卿當值。」
「是,臣和許學士換了班,多日不見陛下,臣也想念給陛下講經的日子了。」嚴立德微笑道。
朱厚照撇撇嘴,這些天通過各種渠道求見他的人不計其數,朱厚照知道這又是一個來勸他「勤政愛民」的「忠臣」,襯托得他是昏君一樣。不過嚴立德與他們不同,他們早有交情,朱厚照願意給嚴立德機會,希望嚴立德不要變成了食古不化的酸儒才好。
朱厚照念著舊情,也不願輕易答應,道:「今日不想聽聖賢經典,也不想聽明君賢臣的道理。」
「是。」嚴立德微笑。
「不聽宦官干政的歷史。」
「是。」
「不聽忠言逆耳的諫言。」
「是。」
朱厚照連提幾個要求,見嚴立德都答應了,才一挑眉道:「講吧。」
嚴立德笑了,這麼一限制,基本沒什麼可講的了。「那臣給陛下講個將軍的故事吧?」
「好。」將軍的故事他愛聽,朱厚照經常在宮中玩兒將軍士兵的遊戲,恨不得自己是個威武大將軍。
「臣今日說一說唐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李勣,原名徐茂公,唐高祖李淵賜其姓李,后避唐太宗李世民諱改名為李勣,李勣一生殺伐征討,從平四方,大破突厥,開疆拓土,平高句麗,這樣的人才,當得起赫赫戰將之名吧?」
「自然是。」朱厚照點頭。
「李勣的事迹陛下想必已經聽過很多,很要講出個新意來也難,您知道鬍鬚灰的典故嗎?」
「知道。」朱厚照又倒回椅子中,心中無趣,還以為嚴立德要學別人藉機進諫,用簡短的話簡單複述了一遍,道:「相傳李勣突然患病,御醫開出的藥方中有『鬍鬚灰』一味,唐太宗聽說了,立馬剪下自己的鬍鬚交給御醫,李勣服藥後果然痊癒。病好后入謝太宗,叩首不止,直叩得鮮血淋漓。唐太宗卻說,李勣是社稷之重,理所應當。不僅知道這個,朕還知道李勣醉酒,唐太宗怕他生病,脫御衣蓋在他身上的事情。明君賢臣,一代典範,都知道,還有別的嗎?」
「既然陛下都知道,那臣就不講了,講點兒新鮮的吧。」嚴立德愉快開啟另一個話題,皇帝不是傻子,他也熟讀經史。「唐太宗與李勣君臣相得,史書早有記載,陛下可知唐太宗一代明君也用心機手段的。唐太宗臨時之前,將沒有過錯的李勣貶斥為疊州都督,賞罰不分。他對高宗李治解釋道:『汝於李勣無恩,我今將責出之。我死後,汝當授以僕射,即荷汝恩,必致其死力。』果然,高宗繼位,當即召李勣拜為洛州刺史,尋加開府儀同三司,令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當年又冊拜尚書左僕射,太宗高宗父子都以為李勣定當忠心耿耿為李唐江山。史書上也沒有李勣反叛不忠的記載,看起來好像是這樣的。」
「可事實真是這樣嗎?太宗的帝王手段,難道一生跌宕起伏,見識廣博的李勣會不知道。這樣的手段騙騙傻子還行,李勣明顯不是傻子,他回朝之後,藉此愧疚之情,受寵信受重用。當高宗想里武後為后,群臣反對,李勣卻道『此乃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因此才堅定了高宗廢王立武的決心,才有了之後武后稱帝。常人讀史,對此節也頗為詬病,只說李勣巧言媚上,臣卻不這麼看。分明是李勣記恨當初太宗無故貶斥,把他當傻子耍,他要給死了的太宗戴一頂綠帽子,所以才推動了武后立后一事。陛下以為呢?」
「你怎麼知道?」朱厚照答非所問,一臉蒼白的看著嚴立德。
「臣剛從劉瑾家中出來。」嚴立德解釋道,「陛下不要誤會,劉瑾沒說,是臣猜出來的。臣與他相交多年,知他不是貪權好利之人,突然這麼做,必有原由。能讓忠心耿耿的劉瑾突然面目全非、貪婪狡詐,只能是他的君王主上。」
「所以你才要給朕講李勣的故事,你能看明白,那些朝臣也看明白了對嗎?朕以為他們是傻子,他們才把朕當傻子了。」朱厚照臉色蒼白道。
嚴立德微微一笑,「臣了解劉瑾,亦侍奉過陛下,才能猜出大致,旁人卻不一定。朝臣們想方設法勸諫陛下遠小人,卻沒有親自去看一看小人的意思。這幾天王公、馬公家裡門檻都被踩爛幾根,劉瑾家中卻只有趨炎附勢的小人物。」
沒有丟醜就好!朱厚照鬆了一口氣,疑惑的看著嚴立德道:「你也不贊成朕的做法嗎?」
「臣說了,這個法子對傻子有用,陛下覺得滿朝文武誰是傻子。」不僅不傻,都是人精/子好嗎?嚴立德自負如此,也不敢輕易和誰對上,朱厚德究竟是多麼大的底氣才敢耍這種小巧手段。別和唐太宗一樣,李勣是給他戴綠帽子,大明文人可沒那麼溫柔。
「陛下,爵以賞功,祿以酬能,堂堂正正,君明臣賢。您不必著急,只要能按著舊例來,朝臣有怎會反駁您的意思。用內臣分外臣的權實在危險,在鋼絲上走路,太容易跌落了。」嚴立德再勸。
「你也在朝上,難道沒聽見謝遷的話嗎,一口一個『陛下有所不知』『此乃常例』,朕是皇帝,還是他們的傀儡!」朱厚照也很生氣,那些大臣從來沒把他放在眼裡!
「那臣給陛下出個主意,殺一殺他們的威風?」嚴立德奸笑,作為一個合格的奸臣,他必須要出餿主意啊!
「你說!」朱厚照想了很久才才想出用內臣分外臣權利的主意,難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眾人都說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陛下想要立威,擇其一貶斥就能達到效果。三位都是國之棟樑,自然不會有什麼大逆之罪。不過謝公幼女嫁于山東曲阜孔聞韶,未嫁之前,以孔家園林狹小,花木稀少為詞,稍有責難。孔家為此大興土木,擴充屋宇,修葺亭台樓閣。孔聞韶乃孔子六十二世孫,於弘治十六年襲封衍聖公,「班超一品之階」。同年孔府花園竣工,謝公之女亦於當年出嫁,封為一品夫人。連超一品公爵家都能嫌棄,誰給李氏女膽子,自然只有謝公了。這事情若是運轉得當就是謝公不尊孔子聖人,身為讀書人,不尊孔聖,名聲掃地,必然無顏做官。陛下只要貶斥了謝公,內閣三者缺一,自然要替補上來,新的閣老有陛下知遇之恩,自然為陛下所用。」
「不……不用吧,不就是修個園子嗎?女人家愛美愛俏正常的,何至於……」朱厚照還是十五歲的純良少年,雖然聰明,但還沒學會狠毒。朱厚照話一出口就反應過來了,「你這是怕我巧立名目,折騰他們不成?」
「臣倒沒這麼多心。」嚴立德小小諷刺一句,道:「陛下猶如空中太陽,其他樹木花草都圍著太陽轉,只要您偏向誰,誰就有了橫行無忌的資本。大臣們像後宮的妃嬪一般,都盼著陛下親近,你才是掌控主動權的那個,您又何必著急。」
朱厚照讓嚴立德的比喻逗笑了,眉眼舒張,終於露出少年人的模樣道:「就是不忿他們老拿輩分壓人。」
「嗯,所以敢和陛下拿喬的您別別寵幸他,看他受得住深宮寂寞不?」嚴立德同仇敵愾道。
「行了,行了,知道你的意思了,放心,朕也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你也說了此計不好,朕改了就是。只是朕朝令夕改,朝臣又有話說了。」朱厚照現在還沒破罐子破摔,他也一心想要做個明君,延續弘治中興呢。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裝一輩子,是君子。道行淺的,裝半輩子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嚴立德指了指自己,「前半輩子君子,後半輩子不知道能不能繼續裝下去。」
朱厚照哈哈大笑,終於找回了在江湖上和嚴立德一起出遊的肆意和親近,笑道:「你呀,總是這麼獨闢蹊徑。這麼多人,只有你先去看過劉伴伴再來見朕,不像其他人,一面鄙夷內宦,一面奴顏婢膝。你和劉伴伴關係一定很好吧,才不忍心看他走上陌路。」
「小貓小狗養久了都有感情,更何況相處多年。」嚴立德隨口道,朱厚照卻心中咯噔一聲,你會不會也覺得我狠心無情?
「如今內閣只有三人,我朝舊例內閣額最多可有七人,陛下不想讓老臣獨大,可在六部五寺中選人入內閣,不也一樣達到目的嗎?」嚴立德勸道,「明君從來是穿的住素衣,耐得住寂寞,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陛下靜待水到渠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