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薛遜列傳
薛遜仔細研究了王蘊的生平往事,才手書一封,讓潛伏在瓜州城中的暗探親自上門拜訪。這暗探一過明路就等於廢了,但為表敬意,一個探子的暴露還是值得的,只要王蘊真如資料所顯示那般是個君子。
用過晚飯,薛遜換了保暖的衣裳,披了大氅,懷抱手爐,坐上一條小烏篷船往封鎖線水域而去。
還有另一條小船從瓜州城出發,僅憑一盞飄忽的漁燈照明,晃悠悠往江心駛過來,飄乎乎兩船相遇。
把地點約在這裡薛遜也是煞費苦心,他們夜會不能讓太多人知曉,可雙方都心有顧忌,安全五河保障?想來想去最保險的也就是小船江心相會了,水域開闊,無法埋伏;就算另一方真有詭計,也不能一擊便遁走。薛遜身上帶了報訊的煙火,只要察覺這是圈套,王蘊這個誘餌也活不了。相比王蘊也是這樣的想法,懷中也揣著煙火。
薛遜站在船頭作揖,道:「王大人,請。」
王蘊看著小漁船沒有透出絲毫燈光,融入一片夜色之中,若無自己船上的這盞小燈,無法看見人影,謹慎至此,果然薛家傳承百年,自有其可取之處。
王蘊給隨從一個眼色,從善如流登上了薛遜的船,身後他的隨從環視四方,又駕著小船繞行一周,才熄滅燈火,兩條船如同黑暗中的兩條魚,完全融入這片水域之中。
王蘊鑽進烏篷,一片明亮,眨眼適應了光線看去,才知船艙四周都釘了黑布,以往光線外露。
「薛先生巧思。」王蘊指著這黑佈道。
船艙狹窄,薛遜和王蘊對坐,相距不過一臂,呼吸都在咫尺之間。薛遜微笑道:「大人謬讚,討口飯吃。」
「薛家世代經營通政司,攢下這諾達的家業,還怕沒有生計嗎?」王蘊自持君子之風,對這種暗中喟嘆朝臣陰私的通政司十分厭惡,若不是薛遜信中提及他感興趣的東西,何至於暗夜相會,平白生出諸多陰詭之氣。
薛遜苦笑道:「王大人出身尊貴,自然不知升斗小民的活法,若說薛家因為通政司而得了這家業,薛遜是不服的。通政司是太/祖設立的,但從設立之後就沒有要過朝廷一絲一毫的撥款,連陛下都沒從私庫里出過一錢銀子。與其說薛家通過通政司斂財,不若說是我薛家養活了通政司。退一步講,就算出銀子為國效力是薛家的本分,可也沒有河都沒過就拆橋的。情報消息之重要,不止是掌控朝臣、探究陰私,還有料敵於先,洞察先機。就拿南方的海戰而言,居然讓人半夜摸上船了,也不知斥候探子是幹什麼吃的!」
「薛先生還覺委屈了不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若王大人不覺得委屈,想必你我不會有今日一晤。」薛遜笑道。
「薛先生這是吃定我了?」王蘊怒道。
見他生氣,薛遜趕緊正色道:「君子端方,光明磊落,薛遜一輩子在黑夜裡打滾兒,雖無這種品行,但也敬佩這樣的人。王大人何必執著,不過外圓內方、曲中求直罷了。」
上船這許久,王蘊才總算開顏,他乘著夜色一路行來,心中不是沒有過後悔,也擔心自己會不會中圈套,擔心薛遜也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而今只聽這「外圓內方」四字,即便薛遜不能回答自己的問題,這趟也算沒白來了。王蘊隱隱生出一絲知己之感,心想薛遜雖是商賈末流,但為人還是不錯的,也忍不住說了幾句大實話。
「薛先生說的是,我剛入朝堂的時候,滿腔熱血,誓要蕩平這世間不平之事,做一清廉公正能為的好官。等入了官場才知世間為何會有和光同塵一詞,出身好、學問好、聖寵高都是沒用的,有出身比我更好的宗室貴子,有學問比我更好的書香世家,至於聖寵……」若陛下真對他有一絲真心維護,他就不會在這瓜州同知的火坑裡,王蘊說不下去了。
瓜州名為州,可在品級上還是縣級州,同知是高配的,名不副實,王蘊日後若是調走,品級上自然相應下降。可瓜州又是如此重要,否則何必高配,來往的船隻貨物不知幾凡,王蘊經手的稅銀每到年末都是滿滿一官船。他殫精竭慮,平衡各方,為陛下守住了稅銀,可陛下又是如何回報他的呢?他依舊在這個火坑裡出不去,任何改良措施都被駁回;太子依舊高高在上,除了他,還有面前的薛遜,日後不知還有誰。太子不顧及朝政國事,只有自己的私心,這就是國家的儲君,這就是國家的未來,一心匡扶朝政的王蘊都有些灰心。正如薛遜所說,連接手通政司的人手都沒照好,就貿然奪了薛家的差事,塔子不止心性差,連能力都差。此次海戰,若有通政司從旁協調,可以少死傷多少士兵百姓。
就算心裡贊同薛遜所說,王蘊還是十分矜持,問道:「薛先生心中說有辦法拿讓瓜州的稅收提高一倍,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薛遜自信帶頭。
「想必這樣的妙法不能輕易傳授。」王蘊心裡也有數,若是能明說,何必深更半夜秘密相會。
「佛祖的經文還值三五斗金沙呢,何況這能帶來真金白銀的法子。大人也不必憂慮,薛遜僅僅是想過瓜州而已。」薛遜看王蘊皺眉,直截了當的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只為過瓜州?」王蘊難以置信,他們瓜州名義上說了歲末年初封鎖江面,可終歸封鎖不了多久了,最多不過一兩個月肯定要同行,運河、長江的水運,不是他們卡得了的,何必拿這樣的好法子來換?
「王大人以為薛遜為何拖家帶口連年都不過了?」
「流民衝擊金陵城……」
「不過流民,還不至於讓人嚇得丟了祖宅基業。」薛遜苦笑一聲,「那些流民是沖著薛家去的。金陵駐軍被調開,有人在流民中煽風點火,城中一片混亂,還有組織嚴明的人直衝薛家老宅,若不是有一個家底,薛家就此淹沒,血脈不存。」
「難道,難道是……」王蘊心中有了一個恐怕的猜想。
「是,正是太子所為。」薛遜怒道:「一介草民,倒讓太子拿金陵城的百姓陪葬,拿龍興之地的氣運做賭,薛遜何其有幸!」
「堂堂太子!堂堂太子!」王蘊也氣不打一出來,消息還沒有傳開,王蘊哪裡知道一國太子居然如此不知輕重,不過一個商人,便是明目張胆的殺了,朝野議論紛紛又如何,人是不能復生,氣也出了事也辦了,何必行此鬼蜮伎倆。當然,薛遜本沒有錯,自然不該枉殺,就是那王蘊心裡有什麼念頭,也僅是想想而已。就算太子在他面前,他也不會進言這樣的計策,有失光明。王蘊只是氣太子沒有與野心相配的能力。
「王大人現在知道薛遜這是在逃命了吧?」薛遜苦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還是王大人知我,所以,我不打算在王土混了。」
「你要出海?」王蘊啞然,得罪了太子,又拒不領封得罪陛下,這片土地上的確沒有活路了,只是故土難離,落葉歸根,真的能下這樣的決心嗎?
「薛先生也太過驕傲了,若是領了陛下的旨意,而今我也該行禮,稱一聲侯爺了。」
「驕傲?」薛遜反問,「王大人誤會了,保命而已。用一個侯爵的虛銜,換薛家積累百年的家業,讓薛家名下諸人都去死,陛下不愛惜他的臣民,我卻捨不得我的部屬。」
「薛先生!慎言!」王蘊怒道,他能聽薛遜議論太子,因為他也同病相憐感同身受,可陛下不是他們能議論的。
薛遜奇怪的瞥了他一眼,道:「王大人不會以為什麼錯誤都是太子犯的,陛下只是不知道,只是有奸臣蒙蔽了陛下啊,陛下聖光獨照,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撥亂反正的吧?」
王蘊氣呼呼的什麼都沒說,但看他的表情就是這個意思。
薛遜哈哈大笑,無視王蘊難看的臉色,所以說啊,愚忠!薛遜上輩子可能了多少話本,就是被皇帝下旨抄家滅族的最後也要為皇帝說好話,砍死一兩個奸臣就算為父母家族報仇了。笑話,若不是皇帝昏庸無能、寵信奸佞,怎會有那些災禍。
可能皇帝的錯誤不能挑,挑明了的都是立志改朝換代的。
「有何可笑的,薛先生要是有這份心,我就更不能讓你過瓜州了。」王蘊道,若是薛遜拿著手中的資源謀逆反叛,那他就是國家罪人了。
「哈哈……哈哈……」薛遜笑得腸子痛,有氣無力道:「放心,我比皇帝太子還看中這江山百姓,太子收了通政司,我也沒讓手下人搗亂,還配合得退出了戰區,只是沒想到一將無能累死千軍,我不背後使壞,太子也站不住腳跟。這舉國聞名的名家大儒就教出了這樣的太子,何其諷刺。」
子不教父之過,也許薛遜覺得諷刺的不止是太傅諸人。
王蘊聞言不說話,只愣愣看著漁燈,他往日憤懣不得志之時,未嘗沒有這樣的感嘆,只是他不敢說。
「薛先生既然沒有那份心,又何必說這些嚇人的話,你船隊幾千人,我可不敢放你過去。」王蘊堅守底線道。
「放心,這些人都是護衛,送我到了地方自然不再是薛家部屬,只是朝廷之民,就不知我放得下,朝廷容得下不?」薛遜反手擦乾笑出的淚珠。
「薛先生保證?」
「薛家本職商賈,信義為先,我保證。」薛遜嚴肅道。
「那薛先生出海之後,可以遣人來尋我,我母親是雲湖郡主,也能護住幾個人。」王蘊道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承諾,他們可是初見啊?薛遜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