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兩兩不相忘(五十二)
應珍其實一直以為她是在找借口的,聽到她那麼說,沉默了一下,道:「你應該知道手對拿刀的醫生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事,你當時應該去找我的。以前的片子,現在還有嗎?或者你和我說說,當時是怎麼的情況?」
孟時沒回答,過了會兒,道:「我知道您是關心我,但醫生,早已不是我的夢想。」
她的意思已經很明了,不想再做這一例手術。應珍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道:「我尊重你的意願,但小時,該去面對的東西還是得去面對,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他也不再多說,拿起杯子喝了兩口茶,出去和董家郃說出了。他那麼遠的來,肯定是沒吃東西的,孟時早準備好了菜,只差湯好了就能吃。
她將菜一一的擺到餐桌上,這邊很簡陋,凳子都是塑料凳子。應珍沒有進來,她就站在窗口,看著往外咕咕冒著熱氣的湯,爾後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將湯盛上桌,她出去請應珍吃飯,也叫了董家郃。董家郃每一次都是誠意十足的,沒有帶人,只有他和應診兩人來。
應珍沒有再提手術的事情,誇孟時的菜做得好。以前的時候孟時常在他們家吃飯,他愛吃些什麼她大概都還記得。
孟時就笑著說她現在唯一還能拿得出手的大概就只有做菜了。董家郃的心裡百味雜陳,這是他第一次吃到孟時親自下廚做的菜。和何瑜霏說的一樣,好吃得能讓想咬掉舌頭。
董家郃吃得卻是萬分的艱難,孟時在以前,是連麵條都不會煮的人。不知道手上落了多少刀口,才將菜切得那麼整齊。不知道被油水濺到燙到多少次,才成就了一桌子的美味。
他魂不守舍的,連應珍和他說話,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勉強的笑笑,說了句抱歉。
應珍的年紀大了,經不起舟車勞頓。他們是在鎮上訂了賓館的,吃過飯就回了賓館。離得不遠,董家郃開車回去,孟時則是陪著應珍慢慢走著消食。
這一頓飯吃得應珍滿懷感傷,一直在回憶著過去的事兒。孟時一直微笑著聽著,快要到酒店時在街邊的小店裡給應珍買了一杯剛榨的新鮮的西瓜汁。
到酒店的時候董家郃早在等著了,這邊地方小,賓館也就那麼兩三家,雖然環境不錯,但設施比起大酒店還是差了很多。
董家郃大概是怕應珍不習慣,要解釋幾句。應珍並不介意,擺手制止了他。應珍是不怎麼喜歡董家郃的,和他來這一趟大概是出於一個醫生的慈悲之心。進賓館后他就讓孟時回去,說是他明天走,晚上讓孟時出來吃飯。
孟時說了句好的,沒再送他上樓。應珍的身影消失在賓館里,孟時才慢慢的往回走。大概是要下雨了,太陽並不大,卻讓人覺得軟綿綿的。她也去買了一杯西瓜汁慢慢的啜著往回走。
走了沒多久她就感覺有人在跟著自己,她沒回頭去看,慢慢的走進了一條小巷子。這條巷子是賣五金的,有人擺著攤賣小孩子的玩具。
進了巷子之後孟時就加快了腳步,閃身進了一家店裡。董家郃沒想到她眨眼就不見了,往四周看了看,視線落到了小店裡。
見是他,孟時也沒再躲避,走了出來,皺著眉頭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她臉上的表情淡淡的,邊說著邊出了巷子。董家郃沒說話,不遠不近的跟在她的身後。見孟時沒有說話的打算,走了那麼遠,他才開口問道:「你和余江阮……怎麼了?」
他的語氣低沉,帶著些莫名的傷感。他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自然是沒空打聽孟時和余江阮的事的。孟時不聲不響的搬到這邊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她和余江阮出現問題了。
孟時停住了腳步,雙手插在衣兜里看著他,道:「你來就是特地問這事的?」她的語氣帶了點兒譏諷。
董家郃低低的說了句不是,目光落到孟時那放在衣兜里的手上,面色痛苦的道:「小時,你的手,是不是那次……」
他問到這兒,就有些說不出口了。剛才應珍都和他說了,應珍說的是她摔了一跤。可董家郃的心裡是清楚孟時在說謊的。明明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可他的腦海里卻清晰的浮現出孟時倒在地上,他的腳踩過她手指的畫面來。那時候,為了演得逼真些,他那一腳下得挺重的。後來,他才知道孟時的手指骨折了。他當時根本就沒想到手術刀那回事,甚至隱隱的鬆了口氣兒。
孟時的手傷了,那麼他媽媽就不會再懷疑他的心還在孟時身上。以後就不會再找孟時的麻煩了。他那時候已是迫不得已,如果在那時候袒護孟時,以他媽媽的性格,是絕對不會放過孟時的。
董家郃突然慘然的一笑,真是報應。他媽媽也許永遠也想不到,她有一天,需要求孟時給她做手術。只是,孟時的手都被他毀了,這手術怎麼做?
「是不是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你也能死心了吧?以後麻煩你不要再來打擾我,行嗎?」孟時打斷了他的話,語氣淡漠。
有些事兒,一遍遍的被提起,只有自己才知道到底有多痛。她真是不願意和董家郃再糾纏下去,也沒心思和他糾纏。
「對不起。」董家郃低低的道,「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我這樣的人,也不配被原諒。」
他低著頭的,孟時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她沒有說話兒,那些被淡化的的記憶一點點的從腦海中浮現出來。她和董家郃之間,真的有很多很多的回憶。她有時候會恍恍惚惚的覺得,那些不好的,都只是她在做夢而已。
她就那麼怔怔的站著,看著董家郃,一字一句的道:「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你也沒有必要道歉。就算道歉了,你覺得,我們還可能像以前一樣嗎?不,不可能了。就連做朋友,我也沒那麼大方。你的每一次出現,都是在揭我已經結痂的傷口。提醒著我,那些灰暗的日子。提醒著我,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信,值得託付。你的對不起,還是留給真正需要你說對不起的人。」
孟時說完這話,轉身就走。董家郃站在原地,久久的沒有動。他每一次出現在孟時面前,都是帶著愧疚的。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孟時是不需要她的愧疚的。他的愧疚,於她來說,早已什麼都算不上。
孟時回到租住的平房孟濤已經回來了,見著她就問道:「你那老師還沒來嗎?」
「去賓館了。」孟時簡單的回答,她雖是請了一個下午的假,但這會兒沒事,她還打算去上班。
正想去換衣服,手機就響了起來。她拿起來看了一眼,是老鬼打來的,她就接了起來,喂了一聲。
「你在那邊安定下來了吧?」老鬼問道。
孟時嗯了一聲,道:「什麼事?」
「唔,也沒什麼事。就是余江阮到東青來了,也來了我這邊。我看著他挺平靜的,也沒向我問你的下落。」老鬼是有些疑惑的,余江阮也太淡定了些。他原本以為,他過去就是特地去逼問他孟時的地址,還打了腹稿準備了說詞,卻沒想到他什麼都沒問。就跟不認識孟時似的。
孟時沒說話,過了會兒才淡淡的道:「我還得去上班,要是沒事我掛了。」她說完,不等老鬼回答,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她一時拿著手機沒動,直到孟濤叫她,她才回過神來。進屋換衣服去了。她像是失去了力氣似的,進屋就倒在那張小床上,一動不動的。不知道躺了多久,手機響了起來,
電話竟然是應珍打來的,董家郃的媽媽病情嚴重,已陷入昏迷中,他們必須馬上趕回去。
孟時立即從床上爬了起來,打車朝著賓館趕。連攔車一起不過就幾分鐘,她到的時候應珍還沒有從樓上下來。她問了前台應珍的房間號,跑著上了樓。剛才收東西時他急,應珍的腰扭著了,扶著桌子站著,額頭上不滿了冷汗。
孟時進去的時候董家郃正無措,勸應珍去醫院,應珍卻不肯,說是老毛病了。讓他準備一下,馬上就走。
見到孟時,董家郃鬆了口氣。秦婉青病重,他是很急的。但這時候他是不能丟下應珍獨自離開的。孟時也嚇了一大跳,應珍的腰是老毛病了。她給應珍推拿了會兒,疼痛漸漸的緩解下來,應珍就讓董家郃準備出發。吩咐孟時替他買一盒止痛藥。
他這樣子,車坐久了,或是在飛機上都還得受罪。孟時略微的思索了一下,打電話告訴了孟濤一聲,打算送應珍回京都。
孟濤是反對的,孟時單獨一人上路,要是出里什麼事怎麼辦?他的反對沒有用,孟時一向都是倔強的。東西也沒收,扶著應珍上了董家郃的車。
她跟著一起,才能更好的照顧好應珍。她的推拿能緩解應珍的疼痛,在路上時不時的推拿一下,這路途應珍就沒那麼受罪了。
開車足足的開了六個小時,到京都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應珍吃了止痛藥,疼痛得以緩解,他並沒有回家,而是去看秦婉青。
大半夜的醫院有些冷冷清清的,孟時並沒有跟著去看秦婉青,就在應珍的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回來。
明明應該是很困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腦子異常的清醒。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應珍回來,她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閉目養神。現在是沒有航班的,她準備明天乘最早的航班回東青。
「孟小姐?」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孟時還沒有睜開眼睛去看,來人就試探著叫道。
她睜開眼,眼前站著的人是董家郃家裡的阿姨。在董家住了很多年了,沒想到現在還在。
孟時微微的點頭算是打招呼,那阿姨挺激動的,上前握住了孟時的手,道:「孟小姐,你一定要救救夫人。夫人還那麼年輕啊。」
她的力氣很大,捏得孟時的手有些疼。孟時有些失神,秦婉青這樣心腸狠毒的人,竟然還是有人希望她能活著。她很快回過神來,從那阿姨的手中抽出了手,道:「抱歉,我並不是醫生。」
「可是他們說只有你能救夫人。」阿姨的情緒激動了起來,道:「孟小姐,您不能見死不救。以前雖然是夫人的不對,可是你得將心比心啊,夫人都是為了家郃少爺,希望他能過得好啊。為人母,為了自己的孩子沒什麼不對的。」
她那麼一說,孟時就成了不通情達理,萬惡不赦見死不救的惡人了。秦婉青是為了董家郃好,可是,就算她是為了她的兒子好,這種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
「您高看我了。」孟時並不打算再多說,說著就轉身離開。
那阿姨一下子跪了下來,抱住了她的大腿,哭嚎著道:「孟小姐,孟小姐,您不能見死不救啊。那是一條人命啊孟小姐。」
夜晚的走廊寂靜,她的哭聲傳出去老遠。她抱著孟時的腳,死死的匝著,孟時想揍也沒辦法走。很快就有值班的護士聽到聲音急匆匆的跑了過來。那阿姨死活不肯放開孟時,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孟時緊緊的咬著牙關,拿她無可奈何。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保姆。早知道她就不和她搭話了。
圍觀的護士也拿那阿姨沒辦法,只得打電話叫來了保安。保安上來了也是束手無策,那阿姨放了話,說是只要誰敢碰她一下,她就從樓上跳下去。
孟時被糾纏得沒了耐性,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護士道:「去請董先生來一下。」
那護士像是突然才反應過來似的,匆匆的去找董家郃去了。還沒走幾步,董家郃就從走廊那邊一步步的走了過來。他頹喪而落魄,腳下的步子像是有千斤重一般。
那護士叫了一聲董先生,他抬頭茫然的看了那護士一眼。視線落到遠處的孟時和那跪著的阿姨身上,這才慢慢的回過神來。他並沒有說話,一步步的走到人群前。
人群因他的到來變得鴉雀無聲,那阿姨抱著孟時腿的手慢慢的鬆開。董家郃的目光停留在孟時的臉上,突然一聲不吭的跪了下來。低低的道:「小時,求你救救我媽媽。」
孟時一點兒也想不到他會突然跪下,整個身體都僵了起來。圍觀的護士醫生竊竊私語起來。秦婉青的病情已經惡化,如果再不進行手術,只怕活不過幾天。醫院裡已經安排過幾次會診了,甚至網羅了幾家醫院的優秀醫生,全都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把握。也就是說,秦婉青有很大的可能上了手術台就下不來了。
孟時有過成功的案例,即便是幾年沒有碰過手術刀,她依舊是成功率最大的人選。董家郃大可以讓那些醫生做手術的,可他賭不起。
孟時也是有些惱怒,董家郃這個時候跪下,分明是讓她難堪。她如果不答應,勢必會被認為是冷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兒,壓低了聲音道:「你先起來。」
董家郃沒動,大有她不答應就不起來之勢。他這和威脅有什麼兩樣?孟時氣得肝兒疼,管也懶得再管,把腿就要走。誰知道腳步才剛邁動,那阿姨又緊緊的抱住了她的腿,大聲的哀嚎起來,道:「孟小姐,你不能走。求求你救救我們家夫人。」
有了董家郃撐腰,她的底氣更足了些。聲音更是中氣十足的。孟時氣得樂了起來,這阿姨,感情就是在和董家郃唱雙簧哪。
大半夜的鬧出那麼一幕挺吸引眼球的,樓下的人甚至都跑上來圍觀。直到應珍過來,圍觀的人才漸漸的散去。
阿姨放開了孟時,董家郃卻跪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失去靈魂的木偶一般,就那麼直直的在走廊上跪著。應珍勸他勸不起來,也不再管她,叫著孟時進辦公室去了。
他簡潔的將秦婉青的情況說了,也將會診的結果給了孟時看。孟時默默的看著,道:「老師,我同樣沒有把握。」微微的頓了一下,她自嘲的笑笑,道:「您也看到了,董家這是在逼著我動手術。手術成功了不說,要是手術失敗了,您覺得我會是什麼樣的下場。您就算說我冷漠冷血也沒關係,這樣的手術,即便是放在以前,我也未必會做。」
她抿著唇,一副倔強的樣子。應珍無奈的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還是那麼倔。小董也是急得沒法了。即便對你來說那個人是多麼的萬惡不赦,但對他來說,那是他的母親,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凡成功率高一點兒,我想他也不至於這樣。換位思考一下,你就能體諒他了。」
孟時一時沒說話,心裡突然就刺痛了起來。當初爸爸被困在監獄里,只要有人肯伸手,別說是讓她下跪了,就算是讓她為奴為仆,她也絕對是一萬個願意。
悲傷像是決堤的大水,迅速將孟時淹沒。她眼中淚花朦朧,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的道:「麻煩您去讓他起來。」頓了一下,她接著道:「如果這手,還能拿手術刀,我就做。」
應珍詫異過後是驚喜,開門讓董家郃起來。看了看時間,迅速的做了決定,道:「我馬上通知大家做準備,現在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好。還有幾天時間,從明天起,我先安排你重新熟悉手術室,介紹病人的狀況。」
孟時一點兒也不覺得疲憊的,但只要接了這手術,她就必須保證自己休息好,不能出一點兒狀況。
應珍說著快速的出去了,沒多大會兒,就有護士來,帶孟時去對面的酒店開房間。應珍本是安排她住他家裡的,但這時候已是凌晨了,只能是先在酒店住一晚。
孟時和那小護士下樓,董家郃就遞了一張房卡給那小護士。小護士看了孟時一眼,接過,笑著說了句謝謝董先生。董家郃連和孟時對視都不敢,勉強的笑笑,看著孟時的身影走出醫院。
那小護士的話挺多的,說著說著的就說起了秦婉青的病情。她的病情原本是挺穩定的,應珍才放心去東青。就在昨天,她的女婿抱著一束鮮花到病房來看了她,不知道談了些什麼,她的女婿剛離開她就暈倒了。病情忽然就嚴重了起來。
孟時安靜的聽著,沒有插話。談什麼?孟世輝現在已經恨急了董家,秦婉青入院那麼久他都沒有上門。這次突然來,想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這都是秦婉青一手作的孽。但凡以前的時候對孟世輝好一點兒,即便是和董芙蘿關係再怎麼不好,現在孟世輝也不會那麼恨董家。
董家這次接二連三的出事,和孟世輝是脫不了關係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告訴了秦婉青什麼,才將秦婉青氣得病情加重。秦婉青早就成了老薑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會對她有什麼打擊。
孟時忽然就想起孟世輝說請她吃飯的事,後來沒了聲息。也不知道孟世輝到底想說什麼。她現在已能確定,孟世輝手中的東西,也許比她想象的還要多。
之前樓上的那一幕那小護士自然也是圍觀了的,變著戲法的打聽孟時和董家郃是什麼關係。說著董家郃有多孝順多大方,幾乎每次到醫院來,都是會給醫生護士帶東西的。
孟時一點兒也不奇怪,董家郃原本就是很會籠絡人心的。有公司的事拖著她,董芙蘿又在監獄,他想要秦婉青有更好的待遇,經常買東西送醫生護士那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
孟時想到這裡思緒就停頓了一下,對秦婉青來說,董家郃是一個孝順的好兒子。但對她來說,董家郃今天的舉動,是挺讓她心灰意冷的。無論他是否是在和那阿姨演雙簧,他那時候都是在逼她。
她同意做手術,並不是因為害怕流言蜚語。而是想起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