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她能做些什麼?就憑她是慕徑偲傾心之人,就能成為最完美的利器,形成所向披靡的傷害。慕昌帝眸色深沉的看著阮清微,她氣定神閑,悠暇自在,散發著一種鎮定有序的美,慕徑偲難免對這樣的她動心。
阮清微背著手,微笑著等待,等君臨天下的皇帝下達著命令。眼前的皇帝是個風姿雋爽的中年男人,他深不見底的漆黑雙眸中,儘是冷峻威壓,強勢無比,像是天生沒有軟肋。
就在他們短暫的沉默中,有一抹黑色衣袂輕緩的從樹林小徑里走出,走向他們。
阮清微下意識的側目看去,只看一眼,她就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從遠處走來的,是一位蓮步慢移自水墨畫中浮出的仙,身穿一襲純黑的裙裳,映衫著她素凈雪白的面容,她的容貌很美,是能讓任何人都心悅誠服的美,美到極致。她像是久不食人間煙火,未嘗過人間疾苦,不知七情六慾,有著纖塵不染的純潔靈魂,似在浩瀚星河靜止了千年,隨著時間的沉澱,越來越深刻越清晰越高貴。
這世間,竟然有如此美麗的女人,美麗得高高在上,是但凡有些能耐的男人都渴望擁有的女人。
當黑衣女子慢慢的走近時,阮清微由衷的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獨特的女人,擁有獨特的氣質,無以復加的完美。在她感慨的同時,她能感覺到慕昌帝的心緒不穩。頓時,氣氛變得很不一樣。
這位是慕徑偲的母后?
阮清微忍不住又看過去,黑衣女子近在眼前了,她目不斜視的朝向滿池殘蓮走著,旁若無人,神態安詳。
神態安詳?
阮清微心下猛得一驚,仔細端視,她的神態不像是安詳,是空洞,像是靈魂與身體都千瘡百孔,像是極度悲哀、絕望、沉痛后的心死,是一具麻木的軀殼,如同她所穿著黑衣一樣,暗無天日。
黑衣女子從他們身邊靜悄悄的走過,視他們與塵間庸俗普通的萬物沒有區別,不著痕迹的忽略。
阮清微瞧著她單薄優雅的身影,又瞧了瞧慕昌帝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的百感交集,不免若有所思。
「阮清微。」慕昌帝冷沉的聲音劃破了一切。
阮清微道:「民女在。」
慕昌帝沉聲道:「朕不會讓你當朕的妃子。」
阮清微不語,她並未覺得喜悅,隱隱感覺到會有更殘酷的驚雷。
慕昌帝確認道:「朕的旨意,你全部同意?」
「是,」阮清微平靜的道:「因為您是太子殿下的父皇,民女尊敬您,以示誠意。」
慕昌帝宣佈道:「回太子府等著接受將你封為瑞王側妃的聖旨。」
瑞王慕玄懿的側妃?!
阮清微輕輕皺了下眉,道:「是,民女告退。」
慕昌帝強硬的眼神中迅速的閃過滿意之色。
阮清微不再言語,便返迴向正殿,剛走出幾步,忽聽到慕昌帝的聲音傳來:「她就是你兒子傾心的少女,你兒子說只要他活一日就要保護她一日,痴心,深情。她很不錯,千載難逢,朕要把她賞給朕的兒子。」
那低沉的聲音里透著幾分試探,和張揚的沾沾自喜,就像是在證明自己能主宰萬事萬物。
阮清微一怔,故作漫不經心的駐步回首望去,慕昌帝高大的矗立在黑衣女子的身側,黑衣女子身形柔弱,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站在蓮池前,就像是聾啞盲的無感之人。
慕昌帝沉吟道:「朕的皇后,你說朕是今日頒聖旨呢,還是明日?」
她是慕徑偲的母后何皇后!阮清微在剛才就覺得她是,當親耳聽到時,還是很震驚很困惑。
何皇后依舊沉默,呼吸單薄,像是要枯竭了。
阮清微看到眼裡的是她的脆弱,那脆弱裹著厚厚的繭,她實在不能再多承受一絲的力,隨時就像是會破碎成灰,連秋風都不忍再施加。可是,身影籠罩著她的那個男人根本就不放過她,又問道:「失去傾心的摯愛,你的兒子會痛不欲生嗎?」
何皇后保持著沉默,似乎沉默是盾,用沉默抵擋一切。沉默又似乎是矛,形成反擊。
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方式?
阮清微不忍再看下去,心中唏噓,她快步走開,回到了正殿里。
慕徑偲正坐在殿里等候,在看到阮清微的一剎那,起身相迎,似梅花帶冰而開,如同許久不見,迫不及待的把她攬入懷中。
阮清微依偎在他的懷裡,察覺到他的懷抱有些緊,輕聲道:「別用力,你的傷口會疼。」
慕徑偲抿嘴一笑,道:「但心裡舒服。」
心中方寸間的舒服,能淹沒過全身的疼。
阮清微輕推開他,抬首迎著他的注視,欲言又止。
慕徑偲不安的問道:「怎麼?」
阮清微想了想,坦誠的說道:「我看到你母后了。」
「她前半生活得太疲倦,」慕徑偲始終認為母后還活著,「即使這樣『死』了,也疲倦不止。」
阮清微挑眉,他的母后何止是疲倦,簡直是哀默。她不由得說道:「你父皇和母后好像……」她停頓了一下,他們之間的情愫實在不知該怎麼描述。
慕徑偲道:「他們是性格使然所致,其中滋味自知。」
阮清微問出了心中疑問,詫異的說道:「坊間都道是何皇后容貌極美,寬厚賢良,待人極好,性情溫和。今日一見,似乎只有容貌極美是真的,她像是虛無的存在,絲毫沒有溫度。」
慕徑偲說道:「母后是位稱職的皇后,父皇也一直是稱職的皇上。」
何皇后不僅是位稱職的皇后,可謂是千古一代賢后。阮清微恍然道:「坊間都說他們相敬相愛,舉案齊眉,從不曾有過矛盾,原來只是人前如此?」
慕徑偲默認。
在人前,他們伉儷無雙,艷羨天下人。在人後,他們對待彼此刻薄極了,判若兩人。他們有著常人難以置信的默契,曠日持久的保持著人前人後的迥異。
阮清微突然明白了他曾說過的『父皇對母后恨之入骨』,明白了別人所看到的『不過只是假象』。她擰眉道:「他們的隔閡根深蒂固?」
慕徑偲語聲清淡的道:「這是他們最得心應手的相處方式。」
阮清微奇怪他話中的平常,轉念一想,他應是看慣了他們之間多年的較量,知道只能徒勞的旁觀,任何試圖緩和他們彼此折磨的舉動都無濟於事。
慕徑偲摸了摸她的發,問道:「皇上又做了什麼決定?」
阮清微聳聳肩道:「讓我回太子府等著接受被封為瑞王側妃的聖旨。」
慕徑偲的面色陰沉,薄唇緊抿,眸中盡染寒意,低聲問:「你同意了?」
「我說了『是』,沒有拒絕,」阮清微清醒的道:「在他耀武揚威時,我如果拒絕換來就不再是回府等著,而是當即封為側妃。」
慕徑偲點頭,她說得沒錯,皇上一直以來要的是絕對服從。他沉聲道:「皇上在哪?」
「剛才在月波亭,你母后也在。」
「你在這等我。」
「你現在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慕徑偲認真的道:「放心,別怕,我自有分寸。」
「好。」阮清微隨即找了個椅子坐下,她相信他,看著他快步的邁出殿,她提醒道:「慢點走,你有傷在身。」
慕徑偲回首,目光溫柔,道:「嗯。」
他漫步走向風波亭,途中被福公公攔住了。
福公公恭敬的道:「老奴奉皇上之命,送太子殿下出宮。」
慕徑偲正色道:「我有事要見皇上,有勞通報。」
「是。」福公公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待人冷漠,卻從不怠慢太子殿下,這是眾所周知的。
沒有讓慕徑偲等太久,福公公回來道:「太子殿下請。」
月波亭下,神色深沉的慕昌帝獨自一人負手而立,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乾涸的月波湖中密密麻麻的一片枯荷莖葉,往年的這個時候,湖中蓮藕已被收羅,何皇後會擺一席豐盛的蓮藕宴,邀請皇親國戚們品賞。
慕徑偲信步踏入月波亭,躬身道:「兒臣參見父皇。」
「說。」慕昌帝的視線不移。
慕徑偲平靜的問道:「父皇是想讓阮清微進瑞王府為瑞王側妃?」
慕昌帝沉聲道:「太子可有異議?」
「兒臣痛不欲生。」
「阮清微已經同意。」
慕徑偲輕道:「兒臣能體諒她的無奈,她是怕拒絕了父皇,使兒臣被牽怒。她懂事的讓兒臣倍感愧疚,她為了兒臣無畏的付出,顯得兒臣很無能懦弱。」
「你是在求朕?」慕昌帝暼了一眼山崩海嘯前依然能心平氣和的慕徑偲,他跟氣定神閑的阮清微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慕徑偲不置可否,誠懇的道:「不難想象她為瑞王側妃後會發生什麼,兩個相愛的人被迫分開,必將心存怨念和痛苦,是無論多久多努力都無法消除的。」
慕昌帝聽著,訝異於他為了一個女人,竟然那麼有耐心,不卑不亢的講道理,體面而有風度的說服。
慕徑偲意味深長的道:「可能,兒臣會恨她輕率的同意,她會恨兒臣怯懦的袖手旁觀,即使待兒臣破釜沉舟的有幸再與她複合,這段破裂的罪惡的鄙夷的骯髒的經歷,將會是我和她之間的鴻溝,永難癒合。可能,兒臣會怪罪佔有了阮清微身與名的瑞王。」
慕昌帝的身心突然一震,似被什麼狠狠的撞了一下。
慕徑偲接著說道:「也可能,兒臣對她的愛,與她對兒臣的愛,都至死不渝,但拘於倫理道德,為了這份愛能延續它的美好,從此孤獨無望的深藏這份愛直至終老,僅彼此體會切膚之痛,不傷及任何人。」
慕昌帝的眼神頓時變得冷硬。
話已至此,慕徑偲恭敬的道:「懇請父皇三思,兒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