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肅穆的正殿中,瀰漫著一片詭異的寂靜。
高高在上的慕昌帝神情冷酷,似有什麼不悅之事嚴絲合縫的繚繞於心,經年累月的緊裹,漸漸的窒悶。
在短暫的沉默后,慕徑偲上前一步,道:「啟稟父皇,七日前的事,兒臣心中已有決斷。」
「說。」慕昌帝冷沉的聲音回蕩在殿樑上。
眾人都屏息聽著,尤其是柳貴妃。她的指尖在顫,她這幾日一直不安,懼怕慕徑偲會藉機傾軋,做出對柳家不利的判決,關乎到柳家的顏面。對於慕徑偲而言,無疑是好時機,皇上下令讓他決斷,便就絕不干涉,將取決於他的城府。
如果他偏袒魏家,那就是公開宣布跟柳家對峙。
他偏袒柳家?魏家將遭殃,後果不堪設想。而他,也將令人不齒。
真的很難平衡,無疑很棘手。
亦心公主等不及的道:「太子皇兄快說呀。」
「亦心。」柳貴妃低聲輕斥,她實在沒想到亦心要嫁給魏晏的態度非常堅決,任憑再三勸說也無濟於事。亦心竟然還偷偷獨自溜出府,去芳菲樓找魏晏,簡直太過任性妄為。
慕玄懿輕搖摺扇,從容不迫的淡定,他知道慕徑偲能處理的妥當,母妃低估了慕徑偲的沉穩嚴謹,以為其淡薄的表面是偽裝,猜測其會見風使舵。
魏淑妃和魏晏只是豎耳聽著,儼然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船,是風平浪靜還是驚濤駭浪,他們似乎在聽天由命。
慕徑偲正色的道:「一方說魏府冒犯皇家,另一方說公主唐突魏府,雙方各執一詞,卻都無符合的人證。」
柳貴妃輕問:「阮管家可算是人證?」
「不算。」慕徑偲道:「她只目睹了其中的一個場面,證明不了事情的起因與經過。」
那該如何決斷?
慕徑偲平靜的道:「因魏府的言行使亦心公主自認為被冒犯,亦心公主的言行使魏府自認為被唐突,因此……」
眾人都全神貫注。
「我的決斷是,魏府所有人戒食、思過半日,亦心公主戒食、思過一日。」
眾人一怔。
阮清微挑眉,這個方式很高明,不偏不倚,又息事寧人,各有所懲。
慕徑偲接著道:「若亦心公主與魏府再起同樣的糾紛,自認為被冒犯被唐突了,則各打二十大板。若起三次同樣的糾紛,則各打一百大板。」
眾人不禁一驚。
此言是在明示,雙方不可再起糾紛,如果明知故犯,則將受罰。
阮清微隱隱一笑,看向慕徑偲的眼神柔軟了許多,她仰慕他有把事情處理的恰如其分的能力,這是智者君子才有的境界,不趁人之危,不落井下石,顧全自己也顧全別人,如松下之風明朗清疏,不沾染半點塵寰俗欲,這大概也是她愛慕他的緣由。
亦心公主趕緊表態道:「亦心從明日起就戒食、思過一日。從此以後,也絕不跟魏府起衝突。」
慕昌帝神色不明,柳貴妃的臉色變了變。
亦心公主又道:「魏晏,你快說你沒有異議。」
柳貴妃深吸口氣,暗暗的壓下不悅,周全體面的說道:「此事由太子殿下決斷,便就是全依太子殿下所言,無論有沒有異議,都不得有異議。」
魏晏與魏淑妃對視了一下,道:「臣謹遵太子殿下之意。」
亦心公主喜不自禁的笑出了聲,笑得粉嫩的小臉紅撲撲的,隨即她聲音清脆的問道:「太子皇兄,亦心跟魏晏的婚事是如何決斷的?」
柳貴妃漫不經心的說道:「亦心,你還年幼,尚不到選駙馬的時候。」
亦心公主撅了撅嘴,道:「母妃,兒臣剛已及笄,正是選駙馬的時候。」
柳貴妃暗惱。
亦心公主急道:「太子皇兄,快說啊。」
慕徑偲平靜的說道:「魏晏。」
「臣在。」魏晏上前一步。
慕徑偲問道:「你可願娶亦心公主為妻?」
聞言,柳貴妃欣喜,魏晏是絕不會願意娶亦心的,就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同意娶,只要魏晏拒絕,可就是魏晏理虧,亦心便不用嫁給他了。
魏晏側目看了一眼亦心,亦心的眼睛亮亮的,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她那雙清澈倔強的眼睛里,閃爍著動人的光,是最為純粹的企盼,最為勇敢的怦動。他有一瞬間的恍惚,眼中的她好像只是一個單純美麗的少女。
僅僅等了片刻,見魏晏還不回應,亦心公主緊張的快要暈倒了,絲毫沒有矜持的催促道:「魏晏,你快說啊!」
魏晏收起視線,沒有讓亦心再煎熬的等待下去,拱手道:「回太子殿下,臣願娶亦心公主為妻。」
亦心公主笑了,笑得燦爛極了,那是任何快樂都無法比擬的喜悅,她幾乎忍不住要雀躍著歡呼。
「魏大將軍說什麼?」柳貴妃怔了怔,難以置信。
魏淑妃不語,頗有幾分無奈,誰讓魏晏已經跟亦心……
魏晏堅定的重複道:「臣願娶亦心公主為妻。」
亦心公主顫聲的接道:「本公主也願意魏晏為駙馬。」
柳貴妃大驚失色,發生了什麼?魏晏願娶亦心?簡直是天方夜譚!她愕然的看了看慕玄懿,慕玄懿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觀,好像魏晏的言行在他的意料之中,並不足為奇。
怎麼回事?
在柳貴妃的百思不解中,慕徑偲宣道:「既然雙方都願意,我若不成全豈不過分了。」
「謝謝太子皇兄。」亦心公主滿意極了。
柳貴妃絕不同意,她意味深長的看向慕玄懿,讓他趕緊想辦法改變局面,絕不能跟魏家結姻。
誰知,慕玄懿溫文爾雅的道:「賀喜亦心公主,賀喜魏大將軍。」
阮清微擰眉,明知柳貴妃的反對,慕玄懿為何還欣然賀喜?他全然沒有強顏歡笑的樣子,是真心希望亦心嫁給魏晏?有何居心?難不成芳菲樓中發生的事是他策劃的?
見一對兒女都離奇古怪,柳貴妃仰望著高深莫測的皇上,開口道:「皇家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不知皇上對亦心公主與魏大將軍的婚事有何感想?」
慕昌帝沉聲道:「此事由太子殿下決斷。」
柳貴妃震駭,頓時有口難言。
亦心公主急切的道:「父皇,兒臣翻過黃曆,明年正月初一是黃道吉日,宜嫁娶。」
慕昌帝面無表情的問:「魏大將軍意下如何?」
魏晏恭敬的道:「回皇上,臣懇請能回府商議后再答覆。」
慕昌帝道:「准。」
柳貴妃不由得鬆了口氣,只要皇上沒有當機下旨,就能轉變的可能。
亦心公主輕輕的挪到魏晏的旁邊,低聲命道:「不準拖過明年的正月初一。」
魏晏不語。
慕昌帝露出些許倦色,道:「都退下吧。」
走出殿外,亦心公主衝到魏晏的面前,道:「本公主要跟你一起回府商議。」
魏晏輕聲拒絕道:「不行。」
「不準不行。」亦心公主重重的哼了一聲。
魏晏寒聲道:「公主殿下!」
亦心公主撅嘴道:「本公主只想早點嫁給你。」
柳貴妃不動聲色的喚道:「亦心。」
亦心公主自知不妙,怯生生的回首看去。
「隨母妃到景粹宮用膳。」柳貴妃和藹的道:「玄懿,你也是。」
慕玄懿應道:「是,母妃。」
亦心公主委屈的看了一眼無動於衷的魏晏,只得跟著母妃離開,嬌小的身形中透著幾分悲壯。
阮清微將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注目著魏晏走出視線,心情複雜。
乘上馬車后,慕徑偲輕摸了摸她的頭,道:「不用為魏晏擔憂。」
阮清微飲了口酒,緩緩說道:「如何能不擔憂,他可是我唯一的朋友。」
慕徑偲溫言喚道:「清微。」
「嗯?」
「你不可能一直保護得住他。」
阮清微聳聳肩,道:「我沒有一直要保護住他呀。」
「沒有嗎?」慕徑偲道:「獨自前往戰場,救他於包圍埋伏的是誰?見他被欺負,挺身而出的是誰?你怕他會死,不是嗎?」
「我……」
「嗯?」
阮清微拎起酒壺飲了口酒,偏頭看向馬車窗外。
慕徑偲凝視著她,柔聲的道:「你是想彌補什麼?」
「可能是想彌補一個遺憾。」阮清微眨了眨眼,斂起諸多澀意,話鋒一轉,道:「庄文妃說,皇上有意冊封她為皇后。」
慕徑偲微微牽動唇角,「母後果然還活著。」
「何以見得?」
「這就是他一直以來與母后相處的方式。」
「傷害?」
「相互傷害。」
阮清微一怔。
慕徑偲輕攬著她的肩,將她擁入懷裡,道:「很高興有機會讓你跟母后認識。」
「她此時在哪?」
「一定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阮清微輕問:「皇上真的會冊封庄文妃為皇后?」
慕徑偲平靜的道:「這種事他做得出來。」
「皇上還讓庄文妃籌辦荷喜宴,那似乎每年都是皇後由負責籌辦?」
「荷喜宴是母後設立的宴席,能一直延續下去,倒也好。」
阮清微挑眉道:「天降洪福,庄文妃一時拿不定主意,又喜又憂,想讓你幫她出主意。」
慕徑偲道:「我會處理。」
阮清微深信不疑。
她飲了口酒,問道:「亦心公與跟魏晏在芳菲樓中的遭遇,可像是慕玄懿所為?」
「不知。」慕徑偲發自內心的道:「這世間,迷惑人眼睛的事物太多,無確鑿證據,切勿輕易懷疑,會迷惑自己的心,擾亂自己的判斷。」
阮清微贊道:「很有道理呢,難怪你總能洞察到真相。」
慕徑偲俯首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抿嘴笑道:「唯有你,是我最想洞察卻一直洞察不了的。」
阮清微心中顫動,咬唇道:「可能是你洞察的方式不對。」
「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