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塔利亞和亞索(中)
「麻雀也會口渴。」她頂著嘶叫的寒風盛了一碗乾淨的雪,再折回來,把石碗放在面前溫熱的石板上。
「你撿石頭要用手嗎?不像是織石人的手段啊。」
塔莉埡雙頰泛起紅暈,絕不是因為石灶的溫熱。
「你還生氣嗎?那場雪崩,還有——」
男人笑了笑,挪了一下身子,又哼了一聲。
「無需解釋。」他牙關發顫,唇邊卻仍彎著一絲笑意。「你大可以扔下我不管的。」
「是我的錯,差點害死了你。我不可能看著你被雪活埋的。」
「多謝。雖然我覺得,沒有那些樹枝可能更好。」
塔莉埡面露難堪,張口正要說話,男人抬起一隻手,打斷了她:「別道歉。」
他強撐著坐直身體,仔細地打量著塔莉埡的樣貌,還有她的髮飾。
「來自恕瑞瑪的麻雀。」他閉上眼,在溫暖的石邊放鬆了身體。「你離家很遠了,小鳥兒。什麼風把你吹到艾歐尼亞來了?」
「諾克薩斯。」
男人不禁挑起了眉毛,但仍沒有睜開眼睛。
「他們說我可以讓諾克薩斯的人們團結起來。我的力量能夠幫助他們加固城牆。但是他們只想讓我去殺人。」她的聲音帶著厭惡,變得沉重起來。「他們告訴我他們會教我——」
「他們確實教育了你,但過於偏頗。」他的聲音波瀾不驚。
「他們想讓我活埋一座村莊。把人們坑殺在自己家裡。」塔莉埡不耐煩地噴了一下鼻子。「可我跑了出來,卻把一座山蓋在了你頭上。」
男人舉起劍,端詳著劍刃。隨後輕輕吹掉了上面的薄塵。「毀滅還是創造。兩者並沒有絕對的好壞,任何人都無法獨佔其一。而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問題,是你意欲何為。你為何要選擇這條道路,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左右的。」
塔莉埡有些生氣地站起來:「我的道路,就是離這裡,離所有人遠遠的,直到我學會了控制自己的內在。我不相信自己不會傷害我的同胞。」
「鴻鵠之志,不在林間。」
塔莉埡不想再聽下去了。她走到洞口,束緊了外套。冷風灌進她的耳朵。
「我要出去給我們找點吃的。希望我不會把這座山也給弄倒了。」
男人重新靠著溫暖的石壁坐好,自言自語起來:「小麻雀,你找到自己想要征服的山峰了嗎?」
一隻鳥啄弄著細瘦的松枝。塔莉埡踢開腳下的雪,鞋尖卻不小心挑起了一塊,落進了鞋口的縫隙。男人的話迴響在她耳邊,再加上腳踝的濕冷,讓她一陣心煩氣躁。
「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我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鄉,就是為了保護他們啊。」
她驀地停了下來。四周突兀地陷入了寂靜。片刻之前,她重重的腳步聲雖然驅走了周圍窸窣的響動,但枝頭的小鳥卻毫無忌憚地嘲笑著她怒氣沖沖的自言自語。而現在,就連鳥叫聲也消失了。
塔莉埡警惕起來。之前她怒氣沖沖,心不在焉地順著一條山脊走了好久,已經離他們藏身的洞穴太遠了。因為對她而言,石頭比樹木要親切得多。現在,她面前只剩下一道懸崖。她不覺得那個男人會跟出來,但她確實感到背後有什麼東西在看著她。
「長篇大論還沒完?」她憤憤地問。
回應她的卻是一陣令人膽寒的呼氣聲。
她一隻手伸進外套,另一隻手抓住了投石索。口袋裡還有三顆卵石。她捏緊了其中一枚,一邊想著也許地上的碎石能夠稍微給身後的偷襲者製造一些困難。
塔莉埡終於轉過身來,只見一頭身形雄偉的艾歐尼亞雪獅,正小心地圍著峭壁轉圈。
即使是四爪著地,它也讓塔莉埡感到一股沒頂的壓迫感。這頭野獸從頭到尾幾乎等於她身高的兩倍長度,粗厚的脖頸上圍著濃密的奶黃色短毛。雪獅死死盯著她,放下了嘴裡叼著的兩隻新鮮野兔,伸出比她的小臂還粗的舌頭,舔去了口邊的血跡。
她身後原本風景壯麗的懸崖,現在變成了陷阱。如果她轉身逃跑,雪獅毫不費力就能撲倒她。她吞了口口水,努力將擠到喉頭的恐慌壓回肚子里。她往投石索里塞了塊兒石頭,開始緩緩地旋轉起皮繩。
「滾開。」她的聲音倒是絲毫聽不出內心的恐懼。
雪獅反而靠近了一點。她甩出石頭,打中了它脖子附近的鬃毛,抵消了石頭的衝力。它不高興地吼了一聲,塔莉埡感到胸腔一陣顫動,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狂跳的心馬上就要破體而出。
她又裝了一顆石頭。
「繼續叫啊!」她鼓起勇氣大喊:「我叫你滾開!」
塔莉埡把石頭甩了出去。
飢餓的怒吼聲更大了。松樹上的小鳥也感覺到此地不可久留,順著風輕輕一躍,就竄進了天空。
塔莉埡伸進口袋,摸到了最後一顆石頭。她的手抖個不停,即是因為寒冷,也是因為害怕。石頭在她的手指間打了個轉,掉在地上,滾到了旁邊。她抬起頭。雪獅又向前走了一步,碩大的頭顱架在肌肉賁突的肩膀上,輕輕地抖動。她夠不著石頭了。
——你撿石頭要用手嗎?
男人的話迴響在耳畔。似乎還有別的辦法,塔莉埡試著調集起意念。小石子震動起來,但她腳下的地面也傳來了顫動。
小鳥離去的樹枝還在微微晃動。
——鴻鵠之志,不在林間。
她面前的抉擇已經顯而易見:要麼繼續疑心重重,坐以待斃;要麼跨過心坎,投向力量的懷抱。
出生自沙漠的塔莉埡,在遠離海岸的艾歐尼亞雪山上,腦海中是小鳥離去后兀自搖晃的枝條。這一刻,她完全忘記了近在眼前的死亡。揮之不去的孤獨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最後一次在沙丘上跳過的那支舞。她看到自己的母親、父親、巴巴揚——整個部落都圍在身邊。她終於領悟了自己天賦中的奧秘,然後輕聲對著他的親人說出了承諾:我會回家的。
她直視著野獸的眼睛。「我已經拋下了太多,你決不可能阻擋我。」
腳下的石頭開始蜿蜒,化成優美的新月形狀。她緊緊依靠著意念中那份熟悉的暖意,然後高高躍起。
巨大的轟隆聲從她腳下傳出,蓋過了雪獅的狂吼。它想要退後,但已經太遲了。它兩腳之間的土地紛紛裂開,噴出了碎石匯成的巨流。它的體重把它自己拽下了隆隆震動的懸崖。
大地漸漸平息,捲起的氣流輕輕托著塔莉埡漂浮在低空中。身下的岩層已經碎成了千萬沙礫,再不能呼應她的召喚。她心裡清楚,自己沒法在這廢墟上停留了。女孩的身體開始下墜。在她還沒來得及,對眼前正在分崩離析的殘酷世界告別之前,一陣強風裹起了她。鐵硬的手指抓住了她外套的領子。
「你剛才說要把這座山給推倒,我還以為你在說笑呢。小麻雀。」男人吸了口氣,把塔莉埡從新生的絕壁外提了回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沙漠里總是一馬平川。」
她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他那種居高臨下的腔調,反而讓她倍感輕鬆。塔莉埡站起來,看了一眼崖壁的邊緣,撣撣身上的塵土,撿起雪獅留在地上的野兔,然後往洞穴的方向走去,腳步帶上了莫名的輕快。
塔莉埡咬著下嘴唇,在座位上興奮地扭來扭去,一雙眼睛四下打量著。夜已經深了,旅店裡還有幾桌稀稀拉拉的客人。她已經記不清離群索居有多久了。她看向自己表情冷酷的同伴——現在已經成為了她的老師,是他堅持要坐在這個陰暗的角落的。他拗不過塔莉埡的請求,終於答應來這個偏僻的小店吃一頓飯,但他一直眉頭緊鎖,絲毫不顧及兩人的交情。
當他發現自己和其他人差不多,基本上誰也不認識誰的時候,終於放鬆了一些,在陰影里安穩地坐了下來,背靠著牆板,手裡握著杯子。既然他可以不用提著一顆心了,他專註的凝視又落回到她身上。
「你應當專註,不可猶豫不決。」
塔莉埡盯著杯里旋動的茶葉出神。今天的課程有些難,進展得不太順利。到最後,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地的碎石瓦礫中間。
「你一分神,危險就會降臨。」
「我很容易傷到別人。」她盯著他脖子上圍著的斗篷,新劃出的口子相當顯眼。她自己先前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不過現在她穿著新的罩袍和裙子,都是旅店的老闆娘看她可憐,從之前的客人留下不要的東西里挑出來送給她的。艾歐尼亞風格的長袖需要花些時間適應一下,但厚實緻密的布料確實耐穿。在外套底下,她仍然穿著自己的短衣,雖然飽經風霜,可那是她絕對不願拋下的、來自故鄉唯一的念想。
「不破不立。控制力來自長久的練習。你的潛能不可限量。要知道,你已經進步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