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出手
竹屜籠架在大鍋灶里,熱氣裊裊。包子饅頭和甜角,屜屜相接摞得有一人高。另一端案上,手巧的師傅們擀麵筋包餃子,小學徒把新剪的窗花貼到窗紙上,紅白相映,與院牆外的白雪紅梅遙遙呼應。
何漾站高貼上了新對聯,都是些辭舊迎新的好意頭,又俗又粗淺,是夏顏從廟會上買回來的,為此何漾沒少笑話她,反倒是他親自寫的對子,因夏顏看不懂被丟到了一邊。
貼完最後一聯,何漾一躍蹦到地上,把凍硬的漿糊桶拾掇好,回到裡間烤火。
「爹爹念叨了半日,你今年果真不回去守歲?」何漾口渴,將手中的果子掰開,吃下一瓣酸得直皺眉頭,把剩下的都塞進了她的手中,嘀咕道,「這個酸勁兒你准愛吃。」
「不回去了,明兒個一早我去拜年,趁天色還早,你趕緊回了,順道把芝姐兒也帶回去。」鋪子里的小學徒留下來過年的只有兩個,家裡有人的都回去了。夏顏立了女戶,也成了「孤家寡人」,便留下來和落單的僱工們做伴兒。
今日事多,芝姐兒還得早早回去幹活兒,待鋪子里都冷清了下來,一桌席面也鋪好了。
「我在凌州呆了有二三年了,當年夫家把我掃地出門,兒子不得見,嫁妝被吞沒,在外做工又遇奸商捲款潛逃,想想那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胡染娘多喝了兩杯酒水,回想往事,忍不住落淚哭訴起來。
夏顏替她斟了一杯酒,拍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咱們好好做活掙錢,總有出頭的一日,過不了大富大貴的日子,養活自己總不在話下,你瞧這兩個小的,」夏顏指指對面的小學徒,豎了豎大拇指,「姊妹倆賣身葬父,被我領了回來,現如今不也靠自己的手藝吃飯?這世道做女人不易,可只要有一絲信念,就有脫離苦海的希望,最可怕的是連這點念頭也無,那可真如行屍走肉一般了。」
胡染娘深感贊同,舉著杯子同夏顏碰了碰,將酒一飲而盡,擠眉咂嘴品味一番。
夏顏想起戲文話本子里常提到的女首富,更是百般感慨道:「想當年穆娘子能做到國之首富,自是我等指路明燈,雖不能與之比肩,也可效仿一二,方不負來此世間一遭。」
另幾人遲鈍點頭,說了些驢頭不對馬嘴的話。
幾人都喝得醺醺然,夏顏覺著腦袋有些木了,便起身告辭,回屋歇息去了。
二樓夾道昏暗,夏顏舉著油燈,腳下虛浮,踩在木板上一腳深一腳淺。推開門,一陣涼風鋪面,手上的油燈搖搖曳曳,頓時清醒了大半,她明明記得出門時已經關了窗戶!
再定睛一瞧,瞬時有個黑影竄出窗外,夏顏驚得一身冷汗,靜立片刻才大喊出聲:「快來人!遭賊了!」
底下立刻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夏顏迅速跑到窗邊,探頭往下望去,屋外已不見人影,旁邊的巨幅廣告布簾被拉扯變了形,看來賊人是通過這個攀爬上來的。
夏顏第一反應是跑到縫紉機邊查看,桌椅都有移動過,縫紉機也有被搬挪的痕迹,所幸機器依舊完好無損。樓下腳步聲越來越近,夏顏急忙扯過一塊布巾遮住了機子。
「東家,賊人呢!」胡染娘雙頰通紅,舉著木棍四下張望。
「跑了!」夏顏扶住炕沿坐下,沒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慌。
此人身手極其敏捷,從二樓躍下竟也悄無聲息,看來不是尋常竊賊,且屋內整潔沒有翻動過的痕迹,可見這人的目標一開始就是縫紉機。
至於為何沒有帶走機器,夏顏猜測一來機器過重,以他飛檐走壁的習慣帶著不便;二是闖入時間不久,還沒來得及作案,無論是哪種,夏顏都在心中默念多謝老天爺保佑。
這機子丟了事小,被人懷疑了身份才危險。當下她只得強作鎮定,朝幾雙關切的眼睛虛弱地笑笑:「不妨事,沒準是我喝高了,酒意上頭看錯了。」
經此一事,她也不敢睡踏實了,把縫紉機收回了空間,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又拿出鈴鐺串在線上,在屋裡布下了「天羅地網」,抱著擀麵杖和衣而睡,拽著被子角迷迷瞪瞪了一夜。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夏顏就沒了睡意,把自己收拾清爽,難得在眼下撲了些妝粉,又抹了胭脂膏子,瞧上去氣色紅潤了些。
拎著一早就備好的節禮,往何家趕去。
送給何大林的金絲煙和湯氏刨木刀,是她費了許多心思才得的。而給何漾的雲頭墨也是一年僅出百塊的精品,就連青丫,都備了些姑娘家喜歡的脂粉膏油。至於何家二房的年禮,除了芝姐兒的精心些,那夫妻倆的節禮就把平日收羅來的樣子貨挑了些來充數。
青丫在廚下忙活,何大林也去試手新工具了,一想起昨晚那場驚險,夏顏還心有餘悸,便趁左右無人之時,把這件事同何漾說了,只略過了縫紉機的話不提。
「從二樓躍下消失無蹤?」何漾一臉凝重,將一顆花生放在桌面上按捏,低頭沉思。
歡顏的小樓比尋常商鋪還高些,爬上去已是不易,要瞬間躍下落地精準更是困難,觀此人身手顯然是練家子,對此他不得不重視起來:「這幾日你回來住罷,在我跟前也能安心些。」
夏顏咬了唇不做聲,既然立了女戶,她便想把界限劃清些,登門做客和留宿過夜是兩碼事,她不想越過這個鴻溝。
「罷了,我知你現在顧慮頗多,不會勉強你。這幾日我讓巡防班的人多留意那帶,再雇幾個人照看你。」何漾這般打算猶覺不放心,又去研墨寫帖子,請託家中有門路的同案相助。
夏顏也不打擾他忙碌,兀自將這屋子四處打量一番。離開了一段日子,何漾的屋子變化不小,多了一張大立架,裡頭堆滿了文書案本,還有一排新置的書籍。
「這本《山堂肆考》你得了?先前不是跑了大半年也沒尋著?我還替你問過一回,書肆夥計說是給方岱川買回去了。」
「是么,可巧這本便是他借我的,待我看完還得還回去。他也是個惜書愛書之人,氣度見識都不俗。」
「你怎會認識他?此人深藏不露,尋常不露真顏呢!」
「官商本就牽扯不清,在幾次應酬中接觸過,而後也是機緣巧合,才發現我倆意趣相投,他便借出了這本愛書。此次徵稅,他也出力頗多,空缺的那一千兩,就是他補齊的。」
「前段日子官府那般對他,他還有如此風度?」夏顏把這本書抽出,隨意翻開幾頁,見都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又默默放了回去。
「此人心中有丘壑,若是為官作宰,必有一番大作為,可惜了。」何漾在紙箋末端落了款,通讀無誤才收進信封中。
「梅記那邊,最近可有消息?」夏顏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
自打上回相談,夏顏便再也沒見過梅廉,平日里書信往來也是他二人居多,雖知何漾定會護她周全,可她總有種被這二人邊緣化的感覺。
何漾糊信封的手一頓,抬起頭思索了半晌:「麗尚坊最近有些動作,你那鋪子里可有存貨?」
「支撐四個月無礙。」
何漾點了點頭,把筆墨紙硯收拾好,拉著她坐到椅子上,拿過炒貨碟子,一顆顆替她剝乾果。
「眼下不必著急,一切靜觀其變,那邊若是出手了,我們定能提前知曉的。」夏顏也沒問他為何這般有底氣,不過這件事既然有何漾相助,確實讓她安心不少。
何漾仔仔細細剝著瓜子殼,只挑那飽滿肉厚的剝。不多會兒,碟子里就聚集了一小撮瓜子仁,夏顏也不客氣,抓了一把送進嘴裡,嚼了幾齒頓覺滿口香,「東海的戰事如何了?聽說倭寇都撤了?」
何漾嗯了一聲,把堆得尖尖的瓜子殼掃捋進簸箕里,拿起抹布將茶几面擦拭地一塵不染,「朝廷損失慘重,新造的戰船被打得七零八落,上面若是怪罪下來,往後的日子怕是都不好過了。」
夏顏也跟著嘆息一聲,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總有種朝不保夕的不安感,「也不知道洋外是個甚麼模樣,若是能出去走走瞧瞧就好了。」
何漾笑笑,點了她一頭,打趣道:「大好山河還沒走遍,心思竟然野到洋外去了。」
又絮絮叨叨說了些家常,直到外間叫飯了,這邊談天說地才作罷。
正如何漾所承諾的,這幾日歡顏周邊確實加強了巡防,夜裡再也沒有竊賊敢來騷擾了,夏顏這才睡了個踏實覺。
萬物復甦,草長鶯飛。
正是春暖花開之際,歡顏成衣的生意也日漸升溫。換下了厚重的棉襖大氅,精緻的腰襦披肩漸漸在凌州城內風行起來。
歡顏的新品每每都有新意,既雅緻悅目,又不突兀異類,愛俏的女子們都愛來添置一件新鮮靚麗的衣裳。
如今店內盈利每月多達千兩,如此下去,不出幾月,凌州成衣鋪子的頭把交椅就要換人了。
而正在形勢大好之際,織雲坊的白老闆卻突然登門拜訪,同夏顏密談了許久,便斷供了歡顏的貨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