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緊張

  芝姐兒升了一階,大師傅們都調侃她成了內務總管。


  阿香不服氣,背著人總愛嚼舌根子:「不過是仗著是東家的親戚,拿甚麼喬,我偏不順著她。」


  芝姐兒要她們把屋內針頭線腦理乾淨,她就拿著雞毛撣子掃得塵土飛揚;芝姐兒領了新衣料子發下去,她就指桑罵槐說份例被苛扣了……


  一日里總會挑出三五小件事兒唱反調,還拉著其他姑娘一起孤立芝姐兒。芝姐兒管了幾天,就覺心力交瘁,找到夏顏處,要撂挑子了。


  「這就撐不下去了?招娣剛接手時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沒幾天就把她們治得服服帖帖了,你有空來我這兒哭訴,不如想法子立規矩,」夏顏見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也不忍心再打擊她,「性子也不能總是這般和軟,該拿出威嚴時也不能怵了。」


  芝姐兒來訴苦,一半是心煩,一半是想請夏顏出面站台。夏顏雖知其意,可也不能偏袒她,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歸根到底還是要靠她自己的本事。


  芝姐兒咬著唇絞了絞衣擺,盯著熏香爐子出了半晌神,才低低說了聲「我明白了。」


  回了後院,她把夏顏的指示吩咐了下去:「東家說了,咱們手藝也磨礪半年了,改明兒有小商販上門收貨,就把咱們的貨也一併推銷出去,誰賣的多,就給誰漲工錢。」


  丫頭們俱都拍手歡慶,熱烈討論起來,芝姐兒瞥了眼阿香,只見她惦著腳尖,興奮地直跺腳。


  晚間師徒幾人聚在一處點燈作業,小丫頭們都聚精會神地穿針引線,畢竟是要做自己第一批賺錢的貨物,沒一個不認真對待的。阿香動作麻利,做完了自己的份例,還想再多做些,去庫房見艾綠的料子用光了,便裁了幾尺青白的回來。


  她把布料裁成長條,打褶做邊,剛縫了幾針,就被芝姐兒叫了停:「你住手,誰讓你用這塊料子了?」


  阿香被驟然響起的聲音唬了一跳,差點扎了手,正挑了眉毛要回嘴,見芝姐兒罕見地冰著一張臉,一時愣住了。


  芝姐兒趁她怔愣的空當,提高了嗓門指責道:「你學了這半年,連青綠也分不清了?圖冊子上是這顏色么?」這話一說,連另一端的大師傅們都放下了針線看過來。


  阿香被這一通質疑砸過來,只呆了一瞬,又立馬恢復刺頭兒性子,摔下針線叉腰道:「這倆種顏色相近,庫房裡沒有艾綠了,我就拿來墊補了,這值當甚麼,要你來挑刺兒!」


  晚上油燈昏暗,這兩種顏色確實相近,是以一時也沒人發現。芝姐兒長時間和顏色打交道,自然眼色更毒辣些,正好逮住了這個機會,要當眾銼一銼她的銳氣。


  「東家三令五申不得隨意篡改,這些話你都當耳旁風么?難道你覺得自己本事大了,比東家和師傅們還強些不成!」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阿香立馬急了,見不遠處幾個師傅都似笑非笑看著她,頓覺臉上火燒,擼起袖子就要撲上去撓她,又被旁人死死拉住了。


  芝姐兒見她這副德行,冷哼一聲,借了這個機緣,把接下來的話說得字正腔圓:


  「平日里咱們姐妹相處,少不得有磕牙碰齒的時候,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指出來我必改。可若是像她這般無理挑事,壞了規矩又不肯悔改的,就別怪我不念姐妹情!」芝姐兒先禮後兵,把阿香做的那件衣裳挑起,冷哼一聲又摜下,拍拍手道,「阿香基本功不紮實,這次出貨就罷了,再回去磨礪半月,何時心性兒穩了,火候到了,再交貨來。」


  「你算甚麼東西,這事兒輪得到你說嘴?」阿香氣急,指著芝姐兒跳腳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晚上連個袖子都縫不出來,還敢在我們面前擺譜?」


  芝姐兒到底不如阿香潑辣,且自家手藝不硬也是事實,被她這一番諷刺,當下就有些結舌,卻依舊鎮定了心神,冷笑道:「你若不服,就拿著你做的東西,去東家面前哭,看她還理你不理!」


  阿香氣得胸膛起伏,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跺著腳往另一頭搬救兵:「師傅,你們來評評理!」


  蔡大嬸把手裡的線打了個結,用小紗剪鉸斷線頭,抻平了衣裳道:「有沒有理我不曉得,你們這些丫頭倒是夠鬧騰的。」


  胡染娘把手中的草根子研碎,直起腰揉了揉脖頸,對著阿香道:「你裁下來的那塊青白,原是備著下月做新款的,現在缺了幾尺,到時候拿甚麼補上?」她到底是更向著芝姐兒些,忍不住開口幫了腔。


  另一個師傅聽了這話卻有些不樂意了,平日里她也跟阿香走得更近些,也插了一嘴:「這值當甚麼,咱們做衣的時候省省也就出來了,這裡頭的門道,染娘師傅怕是也不清楚。」


  原本是小學徒之間的一場鬥嘴,漸漸引發為師傅之間的較勁兒。招娣眼看形勢不好,忙走出來調停:「哎呀呀,不過是我們小姐妹玩鬧,哪裡真到急赤白臉兒的地步,天兒不早了,爐子里的炭火也燃盡了,不如早些窩被子里去,明兒個還有許多工要趕呢。」


  當下給芝姐兒使了個眼色,又瞅了瞅胡染娘,芝姐兒會意,先去勸胡染娘回去歇息了。


  這事兒直到第二日才傳到夏顏耳朵里,招娣把話掐頭去尾敘述了一遍,雖是輕描淡寫幾句,卻讓夏顏皺起了眉頭。


  以往她沒指派固定的師徒傳承,一是因為手藝人收徒都有講究,這些學徒是歡顏招進來的,不是師傅自己挑的,強塞過去怕不合他們心意。二是怕師徒抱團,欺壓別人,挑撥是非,如今看來,這一趨勢怕是已露了端倪。


  「往後你盯緊些,看看可有徒弟巴結師傅,欺壓其他學徒的事兒,」夏顏吩咐了一句,又點撥道,「這回阿香的貨暫且不扣了,照常出貨,浪費的料子從她工錢里扣,你再去提醒她遵守規矩,再罰她每日多練半個時辰扎花。」


  招娣領命去了,又把芝姐兒叫了過來,夏顏坐在椅子上,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嚴肅神色:「昨日之事,你可知錯?」


  芝姐兒垂下眼,輕輕嗯了一聲:「是我太孟浪了。」


  「不僅如此,你最錯的地方,是自身不硬還仗勢欺人,」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可夏顏也不打算再照拂她的面子了,她不知輕重,就得拿話激一激,「阿香有句話沒錯,你自個兒的手藝比不得人,還強行懲罰,這就不妥當。你越過了在場師傅們,越過了我,扣下她的貨,這又是哪裡的規矩?」


  芝姐兒捏緊了手指,抿著唇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夏顏沒有理她,把抽屜里的錢袋子拿出,交到她的手上:「這是這個月的工錢,你逐個發下去罷。」


  芝姐兒收緊了錢袋子,福了福身子,臨出門前,夏顏又叫住了她:「昨日你沒露怯,很好。」


  只這輕輕一句,卻讓芝姐兒憋了許久的眼淚潰堤,她拿出帕子胡亂抹了一把,咬緊了牙點點頭,提著裙裾去了。


  這次芝姐兒雖然急躁了些,可到底也在小學徒間立了威信,以往人人都能踩她一頭,現如今都收斂了許多。


  夏顏提起筆,在消寒圖上描繪了一小片花瓣,再過十日,便是除夕了。


  可就在年關下,出了一檔子大事兒,讓大惠朝這個年也過不安穩了。


  海防營一紙急報快馬加鞭傳到御前,東邊倭寇來犯,邊防軍情告急。


  東海離凌州不遠,新造的兩艘戰船去年也下水了,景帝當即調遣軍令,命凌州火速支援。


  這幾日城裡人心惶惶,茶樓酒肆間談論的都是此番戰事,而戰報也是一日急似一日,十萬水師竟被兩萬散寇擊得潰不成軍,各軍機大臣也是絞盡腦汁卻無計可施,直被景帝罵得狗血噴頭。


  何漾這幾日也是忙得焦頭爛額,連歇宿都在衙門裡囫圇了事。東邊戰事吃緊,國庫負重,自然就要與民徵稅,凌州被攤派到五千兩銀子的份額,無論官民,都要出一份力。這幾日何漾跑遍了各大商鋪,挨家挨戶徵收稅利。


  這日正巧徵到了歡顏鋪子里,他一進屋,就看見夏顏伏在桌案上描紅,細細地指尖捏住筆杆子,輕點勾勒,嘴角微笑,側顏柔美,連日來的焦躁在這一瞬間消弭了。


  夏顏聽見身後一陣咳嗽,回頭一看,就看到幾日未見的何漾,站在門口朝著她笑。


  連忙丟開了筆,跑到他跟前細細打量,人消瘦了一圈,每說一句話就要眨一眨眼睛,瞧上去像是許久沒睡了。


  「正是飯點兒的時候,你在我這兒吃過再歇個晌罷。」夏顏把十兩銀子交過去,又吩咐廚下多添兩道菜。


  何漾卻揉了揉睛明穴,搖搖手拒了:「不得空了,今日還要再走幾十鋪,也不是家家都如你這般爽快的,少不得還有一通嘴皮子要磨。」


  「戰事如何了,我們可要趁早做準備?」


  「不樂觀,也不必擔憂,這些倭寇成不了氣候,大雪封天日子過不下去了才來搶掠,等嘗了甜頭就會退了,聖上親布的神威營還駐紮在北面,城裡是無礙的。」


  何漾匆匆叮囑了兩句,又收拾了兩塊干餅子,補了一囊水就往風雪裡去了,一路走一路咳嗽的聲音,像錐子般扎到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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