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拔尖

  此次秋狩,行宮中隨駕宮人一千二百餘人,除貴人們的穿衣用度由尚衣監親制,其餘宮衣便由凌州城四大成衣鋪縫製——麗裳、歡顏、綵衣、織錦。


  麗裳坊五百套,歡顏三百,綵衣、織錦各二百。


  歡顏是第一批交貨收錢的,不僅針線活好,料子也紮實,幾個管事姑姑摸著手下輕巧又軟和的衣裳,點頭稱讚:「這般輕便,莫不是用了絲綿?」


  「這老闆倒是會做生意,裡頭還縫了他家的字型大小。下面給小宮人的衣裳我也瞧了,確實不錯,棉芯子還是今年新上的,白花花不見一點雜質,比咱們官造的還好些。那些大公公一個個富得流油,發給咱們的份例卻一年不如一年了。」


  「聽說這凌州冬日極寒,左不過半月就要上身了,先拿去曬了再收箱罷。」


  幾人結伴而去,拿麻繩串了袖子,四件衣裳排成一長條,掛在兩棵樹間。


  這裡住的都是宮女,來來往往人自然不少。各宮主子明爭暗鬥,下頭宮女也派別林立。平日里爭寵幸榮光,也爭吃穿用度。三百套宮裝掐尖兒放了下去,已是惹人不快,待到其他各宮也領了衣裳后,再同最先的那批一對比,立刻就分出高下,後宮里頓時炸開了鍋。


  「公公,這事兒辦得可就不地道了。那位既是先進宮的,我們娘娘恭順,月例領的遲些也不計較。可同樣的規制,還分兩樣發來,這可說不過去了,難道我們主子就比人低半階不成?」


  尚衣公公一個頭兩個大,這已是今日第三波找來評理的了,這些大小姑姑都不是好惹的,他還想在這宮裡頤養天年呢。誰也得罪不起,只好陪著笑請幾位姑奶奶稍安勿躁,自個兒必定把這事兒圓得妥帖。


  其他三家送來的衣裳都算普通,就歡顏的最拔尖兒。老祖宗也說「不患寡而患不均」,果然不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請歡顏來接這筆活兒,到底是對是錯了。可腸子悔青了也無用,總得把剩下幾百件再補出來!

  胡染娘把坯布掛在竹竿子上,拿蠟刀蘸了蠟油勾描圖案,筆筆精到,準確無誤。東家設計的幾幅花樣子,漂亮又新鮮,那太極魚活靈活現,寓意吉祥,比尋常見到的牡丹蝴蝶有意趣多了。還有那些團花的折紋的,雖不是稀罕花色,可經過東家稍作改動,就顯得別緻又雅趣。胡染娘做這一行這麼多年了,這般懂行的東家還是少見。


  這回出貨量雖不大,工期卻趕,昨兒個夜裡忙到子時才歇下,今兒個描花收了尾,就得緊著上色熨燙,若是耽誤了,蒸化就更得耗費功夫。


  一邊的芝姐兒撐著頭,眼皮子耷拉了下來,先時還興緻勃勃看她畫花,這會子已點起豆子了。昨兒個她睡得更晚,這幾日確實忙累了她。


  「等這起料子交了貨,你再好好歇會兒,現在給我打起精神來,點蠟可不能有半點馬虎,否則顏色一浸就有瑕疵,按東家的性子,這塊好料可就不能用了。」


  芝姐兒甫一聽見響動,就驚得睡意全無,聽了胡染娘的話,更是睜大了眼睛,到嘴邊的哈欠也硬生生憋了回去,一雙眼睛淚汪汪的。


  前院里也是忙得熱火朝天,剛接到一筆大單,宮裡缺了的幾百件成衣,都攤到了歡顏頭上。夏顏把裁縫師徒都叫到院里鼓舞士氣,許了假和加工錢,才點人分派任務。師傅們打版縫紉,小學徒裁布打雜。請鐵打鋪子新打的輪刀、剪子和針具也一併發了下去,如今連學徒手裡也有了一套齊全的工具。


  招娣摸著剛得的繡花針,心裡直痒痒,也想過去紮上兩針。她走到蔡大嬸身邊,捏著手指輕輕道:「師傅,您讓我試一回罷。」


  蔡大嬸比劃尺子的手一頓,轉頭望過去,見招娣雖緊張,卻不怯懦。她放下手裡的石灰餅子,撣撣手心道:「針法練得如何了?」


  「回針、鎖邊、包邊都會了。」


  「藏針呢?」


  「這個也不難。」招娣臉紅紅的,回說道。


  「當然不難,可要縫的好卻難,針點子要壓實,針距要勻稱,衣襟袖口的小花也得包辦,交錯綉可會?鎖鏈綉可會?」


  招娣被潑了一頭冷水,臉色有些發白,先還信心滿滿的樣子,轉瞬就偃旗息鼓了。


  蔡大嬸舉起茶盞飲了一口,吐了茶沫子道:「先去把前後襟縫起來罷,若是有一針歪了,可是要打手板子的!」


  招娣臉上這才重煥光彩,脆脆哎了一聲,小跑著碎步離開了。


  下了一場秋雨,新倉街家家換上了厚門帘。


  舍里的老母雞抱窩孵出了幾隻小雛,濕噠噠的伸長了脖子叫喚,連毛都沒長齊。夏顏拿草籮子裝了些稻草碎,把小雞崽捧了進去,剛出殼的小雞不用喂,餓上一天也不打緊。


  家裡許久沒出過這麼小的崽子了,何大林稀罕的不得了,扒在窩邊望,直說這是好兆頭,保不齊明年家裡就能添孫子。還說最近老是夢見小蛇,可不就是好胎夢。


  夏顏別過臉笑,想著這幾天何漾又有的頭疼了。衙門裡諸事不順,還要被家裡老爺子念叨,可不得煩得上火。


  九萬貫的鈔錢才換了六萬貫,周邊大小縣城都跑遍了,也只換了兩千兩銀子並幾百石穀子,還有些零碎銅器,這番大動作,自然驚動了縣老爺,直把他叫過去好一通罵。


  何漾既不叫屈,也不反駁,等他罵得盡興了,才沉了聲音道:「大人既把農桑之政交給屬下,屬下定當盡心竭力,只大災剛過,牲口行也損失慘重,相牛的行家說那牛口成色不佳,此時貿然買了來下田犁地,勞民傷財不說,更是做那無用之功。」


  論起農技,雷縣令自然一竅不通,他被這一通話堵回來,竟找不到反駁之處,瞪了眼兒正想著怎麼抓他小辮子,一旁的刑名師爺遞了話來:「何縣輔所言甚是,只是眼下正值秋耕之際,乃來年春芽之本,農人無牲畜相助豈不勞苦,還是先把這事兒辦圓滿罷。」


  雷知縣見師爺同他打眼色,便知其有話要說,當下一揮手,讓何漾去前頭面壁思過。


  師爺見人去了,湊到雷知縣身邊小聲道:「此時聖駕還未迴鑾,何縣輔畢竟是欽定的,大人不可急躁,且僅憑此等小事不能拉他下馬,不如把農桑之政全權委託於他,待明年農事不利,收成不佳,再將他治罪,屆時大人也可落得個愛民體恤之名。」


  雷縣令想了一回,覺得此番計謀確實可行,區區九萬貫鈔連三百頭牛都買不齊,想來也翻不出浪花來,便點頭應下了。


  何漾領命離開之後,在心中剖析著其中用意,深想了兩回,便也明了這是又給他下了個套子。雖說讓他負責農政,卻沒有再下撥銀子,而本縣受災之鄉多達六個,一千多畝地的收成全讓他一人擔責,確實打了一手好算盤。


  何漾腦子轉得飛快,眼下手裡只有不到三千兩銀子,該如何運作,才能把這件事辦得齊整。


  回到家時,就見著自家老爹蹲在地上,守著一窩絨毛小雞逗弄,腳邊擱著一隻碗,泡著黃澄澄的小米,何大林不時捻起一撮米,喂到小雞嘴裡。


  何漾見了這情景,脖頸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爹,家裡怎麼養雞仔兒了?」


  「剛出來的小雜毛,難道還丟掉不成?這老母雞也知趣,知道家裡冷清了,孵了幾隻小玩意給我解悶兒,」何大林把染了雞屎的稻草抽出來,又換了一層新的,瞪了何漾一眼,「甚時你也生出個小崽子來,我也替你照看!」


  何漾忙不迭跑了,跐溜鑽到了廚房裡。夏顏正在煎鍋貼,屋裡油香滿溢,舉著長竹筷子的小手一翻,鍋貼就被煎得兩面金黃。何漾回頭望一眼老爹,見他還在喂小雞吃米,迅速從後頭抱了一下,鼻尖輕輕蹭了蹭她的發頂,在耳邊輕聲說道:「都是油香味兒。」


  夏顏面上熱熱的,也不知是不是被油煙熏的,斜睨了他一眼:「嫌棄了就離遠些,小心油星子濺到你。」


  「不嫌不嫌,」何漾把臉又湊過來,猛嗅了兩下,「你身上的味道比胭脂水粉還好聞。」


  「呸,不害臊,你又聞過多少胭脂水粉兒了?」


  大概是覺著這話題太羞赧,兩人都紅了臉不說話。


  晚上何漾坐在案前沉思,硯台里的墨汁幹了兩回也沒落下一個字。如今三萬貫寶鈔砸在手裡,總得想個法子花出去,可這些又是來年惠農的本錢,總不能隨意採買物件,只得買些保值又不愁銷路的貨物才好,生平第一次,他倒為如何花錢發愁了。


  夏顏坐在案頭另一頭畫衣稿,抬了兩次頭,見他眉頭緊鎖,擱下手裡的畫筆坐到他身邊,抹平了膝蓋上的衣褶,歪著頭邊想邊道:「我覺著,你這錢可以交到那些大宗買賣的商人手裡,他們那些人每日的流水多,不在乎多收這三五萬貫,反正一轉眼這錢又花出去了。」


  何漾往她身邊挪了挪,小拇指貼上了她的手背,輕輕蹭了蹭:「這我也知道,可買些甚麼大宗商品才好?我這兒又沒有銷路。」


  夏顏雙眼亮晶晶望著他,避開了他的手,豎起食指點點自己,挑眉道:「你可以找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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