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下套(三更)
待送走了這位顧客,夏顏便把櫃檯上收拾一番,提前放了曹娘子回家去:「過兩日就是年三十兒,剩下幾天都許了你假,照例算你工錢,年底了也給你包個紅包,這倆月辛苦你了,只年後你就不必來了。」
曹娘子先還喜笑顏開,聽了最末一句,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瞪圓了眼兒,喉嚨里咕嚕作響:「東家,這是為何!」
「不為旁的,本就是短工,日子到了而已,」夏顏只說這麼一句,曹娘子臉頓時青了,咬了牙轉身就要走,又被叫住了,「等會兒,鋪子里的鑰匙可在身上?」
曹娘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拽下腰間的鑰匙,一氣兒扔到櫃檯上,撞倒了小插瓶,猛一轉身走了。
本是好聚好散的事兒,她偏要這般做派,夏顏冷笑兩聲,收起了鑰匙,把被弄亂的櫃檯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不過兩刻鐘功夫,先前下單的那位客人又去而復返,手中拿著一張單子,上頭記著的尺寸數目工工整整,還標記了一些內行話,顯然是個會裁縫的人寫的,夏顏心下詫異,卻也沒有多問,仔細收好了。
待那人出門了,芝姐兒還盯不住地看,夏顏奇道:「人都走了,你還盯著作甚?」
芝姐兒面上一紅,絞了絞腰間新帶上的墜子:「我以為是熟客,那人腰上也別著這樣的墜子,我瞧見了上頭的荷包,綉著歡顏倆字呢。」
夏顏當時沒注意,聽了芝姐兒的話倒是詫異,這還是梅廉從江南帶回來的一盒子湖珠,她做了十多個腰飾,送了不少給梅廉做人情,想來是他的朋友也未可知,當下也未多想,只收拾了料子,關門落鎖。明兒一天還要盤點,再接下來就是熱熱鬧鬧過年了。
今年過年可比往年熱鬧許多,何漾中了舉,連隔著兩條街的也來送禮,光是一家家還禮就費了七八天功夫,小騾車上堆滿了東西,一日跑上十幾家,一雙腿就跟灌了鉛似的。
「明年咱們躲回鄉下去吧,這麼折騰可吃不消,」夏顏把衣襟的扣子解開,掀了兩下扇風,一股子熱氣竄出來,「下午咱烤羊肉吃,小武子前兒送的一條羊腿還沒動呢,我掛在檐下頭,怕是早凍硬了。」
肉太硬了提不動刀,少不得還得何大林親自來切,一寸長的小肉片串在鐵簽子上,放在爐火上烤得油滋滋的,夏顏花大價錢買了幾兩西域香料,捻起一撮孜然撒下去,噴香直往鼻孔里鑽。
「羊肉上火,可不興吃多了,吃完這個再吃旁的,雞肉也串好了,蘸著醬料吃最嫩。」夏顏看這爺倆狼吞虎咽似的吃相,自己倒沒吃多少,都留給他倆了。
何大林在外做工一連幾月沒吃好,甫一聞見這野香,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嘴裡塞滿了,嗯嗯哈哈應了,吃完十串子還不過癮,又去切了一盤子來。
一家子正吃得興起時,檻外來了一人,穿著貂毛大衣,戴著麂皮手套,提著幾樣體面節禮,滿臉堆笑對著仨人拱了拱手:「唷,這味道幾裡外就聞見了,夏老闆倒是會吃。」
夏顏見了這人,立刻放下手裡的串子,恭迎上去:「稀客稀客,白老闆今日如何駕臨寒舍了?」
織雲布莊的白老闆進了屋,把禮品擱在堂屋桌子上,客氣同三人見過禮,才由何漾引入內室喝茶招待。夏顏手忙腳亂把煤爐子熄了,肉也收羅進盆子里,往灶台上隨意一擱。烤串雖香,可到底吃相不雅,一家子關起門來吃喝便罷了,當著外人可就失禮。
白老闆是吃了飯來的,夏顏也不同他虛禮,換過一身乾淨衣裳才又出來見客。何家爺倆也知幾,曉得是來找夏顏談生意的,當下也讓出了屋子,讓他二人談事。
白老闆喝了一口茶,連沫子也一併咽下,隨意打趣道:「夏老闆,最近貴人事忙,都不來光顧小店咯。」
夏顏聽見這話,眼珠一轉,心裡有喜面上不顯,當下也順著他的話說:「瞧您說的,我如何會忘了您這個貴人,當初在織雲坊可是淘澄過不少好貨,這不發家還得仰仗您呢。」
話中機鋒一來一回,兩下里都有了默契,白老闆也不再拐彎抹角:「近日我那鋪子里新進了一批貨,夏老闆有空就賞臉逛逛?多的不敢說,一二成的利總能讓些。」
夏顏呷了一口茶,抿唇而笑,也不接這話,反倒左顧而言其他:「聽聞白老闆的公子中了相公?恭喜恭喜。」
「慚愧慚愧,不及何孝廉前程高遠。」甫一被岔開話題,白老闆心裡有些不樂,這就是不想合作的意思了?
夏顏此時面上不露,心裡卻盤算了起來。
如今供貨的織造廠價格雖公道但路程遠,且貨色單一,有時尋不到想要的花樣,還得去外頭綢緞莊上買。可白老闆的布莊卻不一樣,織雲坊在凌州城是首屈一指的大店了,別說臨近幾州的進貨渠道,就連江南的織造廠都遞了樣品冊子給他,夏顏每回去選布,只需摸看一回就能下單,若是能跟他長久合作,也是一件划算的買賣。
可這價錢自然是壓得越低越好,夏顏心裡拿定了主意,卻不急切,說完了科舉又繞到旁的話題,現在是織雲坊有求於她,架子自然要端起一些。
白老闆見話頭越扯越遠,心裡不禁急躁起來,歡顏成衣一月至少兩千件衣裳銷出,名貴綢緞也日漸耗費,這麼大一塊肥肉咬不到嘴,怎能甘心。就怕別的同行也來爭搶,這才大過年的也火急火燎趕來。
白老闆見一計不成,便轉了話頭,苦下臉來哭窮:「唉,如今生意難做,這個年著實難過,長此以往,我一家老小都要嗑西北風了。」
「您言重了,旁人說這話還有三分可信,白老闆這樣的人物,就是逗我們玩笑了,不說其他,同麗裳坊的訂契可就沒斷過。」
「唉,您是不知,如今麗裳坊也是生意難做,這不前兒個梅老闆才出門要賬去了,大年下的,若不是日子難過,誰還吃這苦頭。」白老闆透露出這一兩句,就是想哄她高興高興,可見她還是不肯鬆口,只得在心裡罵了一句小狐狸,又繞回話頭,「我也知道,如今家家艱難,不如這樣,夏老闆往後光顧小店,一律六折如何?只求您多照顧些。」
夏顏見達到了目的,也不再扭捏作態,當下以茶代酒敬了一杯:「白老闆果然爽快,往後我那小店還請您多多關照。如今家裡忙亂著,等過完年再拜訪貴府,把這合作的事項定下。」
白老闆送來的禮,夏顏只收了一半,另一半按俗又還了回去,至此兩人也算有了口頭約定。
眼看初十快到了,夏顏推拒了一切來往人情,把去年末定製的那款衣裳裁了出來,何漾無意間撞見了這塊料子,拿在手裡端詳片刻才道:「這上頭的繡花倒像是蒙文。」
「我瞧著也像是字兒,如今有錢人家不都時興在衣衫上綉經文么,沒準韃子也好這個,是個漢子給自家老娘定製的,也是個怪人。」手上的針鈍了,夏顏隨手往腳邊的石頭上磨了兩下,才又訂好一顆盤扣。
初十這日一早,夏顏就開了鋪面,門口的泥地被凍硬了,冰渣子鋪了一層,一不小心就會滑跤。夏顏從空間里割了塊紅地氈鋪在外頭,新年開業第一天,總得裝扮得靚靚麗麗的。如今這條街上還冷清,尋常人家得過完了元宵才趕工做活,夏顏見左右無事,便把畫具鋪展開,在櫃檯上就練起畫來。
早先下單的那個蒙臉大漢如期而至,匆匆付了尾款就把貨提走了,夏顏追出去叫了兩聲也沒回頭,手裡捏著空落落的牡丹箋,上頭的賀辭將將只寫了一半。
又是一年一度廣陽王府元宵宴,老百姓們就在外頭聽個熱鬧,梅記教坊帶著新採買的舞伎去演舞了,西坊市的舞龍舞獅繞城轉了一圈,夏顏把新做好的衣裳熨燙平整,這次又上新了十種樣式,連那開春的單衫都掛了出來。
眼看日頭晚了,便把防塵罩鋪好,準備落鎖回家。突然日光一暗,店裡闖進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婦人,邊上那個夏顏見過,正是姜王妃的乳嬤嬤,打首的那個婆子年紀最大,惡狠狠地瞪了夏顏一眼:「你就是夏小娘?」
夏顏見來著不善,謹慎地握起手邊的熨斗,低低回答了一聲「是」。
那婆子見了夏顏的小動作,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識相的就放下手裡的東西,同我們走一遭,大年下的,我們也不想鬧得太難看。」
「不知我犯了什麼錯兒,要勞煩王府的人馬興師動眾?」
「夏老闆去了便知,做奴才的不過是奉命行事。」
夏顏眼看這陣仗怕是不能善了了,只得沉了沉氣,又軟和了語調:「我同嬤嬤們去便是,只是總得知會我家裡人一聲,免得他們擔心。」說罷就看見隔壁店鋪的老闆在門口張望,同他打了一聲招呼,從袖子里掏出銀子塞過去,請他往家裡走一遭。
就這樣沒頭沒腦被「請」進了王府,夏顏頓生一種荒唐之感。外面平頭百姓擠破了腦袋都想進來見識一番的人家,竟讓她一月里來了兩回,自己同這廣陽王府還真是孽緣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