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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刁民(加更)

  芝姐兒坐在一個大石頭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邊眼淚還沒抹完,那邊就又涌了出來。


  娘親打小兒就不喜歡她,說她不是個帶把的,爹爹也無視她,吃醉了酒就要鬧上一通,這些年下來,家裡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好容易娘親懷上小傢伙了,她還想著這回總該好過了,沒想到娘卻要發賣了她。


  她耳邊還縈繞著顏姐兒對她說過的話,囑咐自己不能哭不能慌,硬生生壓下了心底的恐慌,抽噎著走了回去。到家時已經止住了淚,牙儈早走了,何氏站在廚房門口罵,芝姐兒也不吭聲,麻利地把曬著的衣裳收了回去,坐在炕沿邊疊起來。


  何氏一掀門帘進來了,一把揪了芝姐兒的耳朵,氣道:「才不過打聽了兩句,你就哭跑了,去前頭大房家了?可是又讓人瞧笑話了?」


  芝姐兒咽了咽淚,呼出一口氣道:「娘,你現下要賣了我,等你身子重了誰伺候你?你月子里誰還能替你端茶倒水?人常說『寧做仨月工不帶一天娃』,小伢子落地了誰把屎把尿?」


  這話倒把何氏問住了,先時只聽那牙儈說賣到蘇家多麼好,又想著大房同蘇家關係不一般,沒準自家丫頭還能被大少爺收作房裡人,這才止不住活絡了心思。平日里家生子都使喚不完的人家,哪裡能輪到芝姐兒進去,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到底卡在了自己臨盆的檔口兒,何氏這下又猶豫了。


  自家男人是不頂用的,請婆子來伺候更是不合算,自己又是懶散慣了,哪裡還能吃得了那個苦,這樣一算,賣女兒反成了不划算的買賣。


  何氏看了女兒一眼,面黃肌瘦的,十多歲了頭髮還黃絨絨的,這兩年個頭倒是長了些,可到底太瘦弱了,賣給別家做奴,指不定要吃苦,到底是自家身上的肉,何氏心頭也有些不忍。


  還是把她送出去做工罷,前程是差了些,但好歹也是一筆進項,將來還可以給弟弟攢家私。


  先前心頭燒得正旺的那把火,到底還是熄了,她嘆了一回時運不濟,又摸摸肚子里的這個,希望是個好的。


  夏顏燒了一鍋熱水,取出篦子和皂角,用澡巾裹了一圈兒脖頸,蹲在井邊洗頭。


  水順著髮絲滴進頸子里,潮乎乎的,在手上抹了一把澡豆,揉搓進頭髮里。手上動作不停,心裡還想著芝姐兒的事,也不知那幾句話把何氏說通了沒有,心裡嘆息一回,攤上這樣的娘,也真是投胎不利。


  自己想幫她卻也猶豫,何氏慣會順桿爬,若是把自家又搭進去了,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好容易何大林下定決心脫手了,自己再不能把他拖回泥潭去。


  可到底有些不忍心,夏顏平日里說何大林濫好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個心軟的,芝姐兒雙手凍得通紅給他們送面果子的情形還記著,別人對她上心一回,她就一直記掛著。


  怎樣才能拉她一把又不叫何氏盤苛了去,夏顏一時也沒有主意,正在出神間,頭頂傳來一陣力道,把她的腦袋壓低了下去。


  何漾舀起一瓢水,給她澆了下去,又絞著頭髮揉搓了兩下:「再不洗水都涼了,你想什麼心思呢?」


  「我在想芝姐兒的事兒。」夏顏瓮聲瓮氣地說,乾脆丟開手讓何漾替她洗。


  「放心罷,她還不至於傻到那份兒上,真賣了誰給她燒火做飯?芝姐兒還沒炕沿高的時候就幹活了,這麼些年下來,那倆口子骨頭早就懶散了,」何漾拿了干布巾,把一頭烏髮裹了起來,咦了一聲,「你這頭髮貌似變烏變厚了?」


  夏顏聞言摸摸髮絲,眯著眼笑了。這幾個月下來,頭髮確實是光澤了一些,再不是先前黃絨絨的樣子了,就連額沿鬢角處,也長出了許多小絨毛。


  這一晚熱在鍋里的飯食直到變冷變硬,何大林也沒回來,夏顏把被子裹得緊了些,一顆心始終落不下來,就這麼迷迷瞪瞪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夏顏端了個小杌子坐在門口,邊縫補衣裳邊等人。何大林費衣服,剛上身的一件短衫就被鋸子勾破了,夏顏只好拿方格布又滾了一道邊。


  手指繞線打了個結,用藏針縫把線跡都收好,從外面看過去,兩塊料子就像是一體的。


  夏顏想著碼頭上的工人也時常會把衣服磨破,一眼望去,那些做工的人身上就沒一件齊整的,大多在手肘肩膀處打了厚厚的補丁,心想著要是能設計一件衣服填補上這些短處就好了。


  歪在門框上細細構思一回,心裡就有譜了,她找來紙筆,勾勾畫畫起來。


  過了半晌,脖頸酸了,她一抬頭揉肩,就見著何大林顫巍巍走來,衣裳也被扯破了,頭上也掛了彩。


  夏顏唬了一跳,急忙忙迎了上去:「爹爹你這是怎麼了?」


  何大林虛脫地靠在夏顏身上,由著她把自己托進門。擰了手巾替他擦臉,何大林咕咚咚灌下兩杯水,才大大喘了一口氣:「我同田家村打了一架。」


  夏顏擦臉的手一頓,詫異地望著何大林,向來濫好心,從不跟人紅臉的老實人,竟然跟人打架,可見對方一定是做了什麼欺人太甚的事了。


  「田家村的人不守信用,砍了山頭的樹不說,還往外發賣,昨兒叫我抓了個現行,那些人便不依不饒,跟我爭了個頭破血流。」


  「你同多少人打架了?」夏顏急急問道,又把他的胳膊舉起來,捏捏肉骨,「可有傷到骨頭了?」


  「少說有三四個罷,還是釐正來了,才平息下來,」何大林按著額角一處傷口,嘶了口氣,「胳膊腿無妨,就是腰扭到了。」


  「你在家歇著,我去請大夫。」


  夏顏扶他躺下就要走,被何大林一把拉住了:「不用請,我躺躺就無事了,你去把大郎叫來,這事還得跟他合計合計。」


  夏顏也知道這事兒厲害,須得儘快拿個主意。


  過了今夏就是秋闈,何漾近些日子都在師父家論策,夏顏也顧不得打擾與否了,腳下生風就去了。


  一想到和村民共有山頭的主意是自己出的,就不禁有些懊悔,她到底是低估了這時代的刁民,總以為立了契就萬事無憂了,可沒想到當一村人都一鼻孔出氣時,就是縣太爺也頭疼。更何況雷螞蟥向來不見銀子不搬印的,要想讓他插手管這件事,不知道又要破費多少。


  何漾也在屋裡同何大林分析這些厲害關係,要想讓自家吞下這個啞巴虧,是斷不可能的,可要拿大筆銀子去撬官府的口子,又頗不划算,為今之計,只有找個厲害的人去震懾一下這幫人。


  反正這契約上寫得明明白白,何家是付過銀子的,要請個人去看守自家山頭,也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只是這看守之人一時犯了難,那些肩不能抗的柔弱老實人肯定不行,可有本事又厲害的人哪裡願意去做個小山頭的看守。


  「眼下倒是有個人選,就是不知他肯不肯,」何漾手指無意撥著算盤,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劉大娘的兒子,小武子,前些日子不是回來了么,年前他在外跑鏢,得罪了人才不得不避回來,現如今只在碼頭上做散工,不如請了他去看護山頭罷。」


  說到底不是個體面的工作,當鏢師那會子威風慣了,也不知肯不肯放下這個身段來。何漾思量了一回,少不得還得自己親自去說動他。


  夏顏備下了好酒菜,何漾親自上門去請,小武子生得黑壯,笑起來倒是靦腆。他比何漾高出許多,夏顏還得仰著脖子看他。


  酒過三巡,何漾把自己的本意說了,小武子握著酒杯半晌沒吭氣兒,夏顏坐在裡間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過了約半盞茶功夫,他才仰起脖子把酒一口悶下,重重磕了杯子:「刀口舔血的日子都過來了,到如今落得這個田地,我也挑揀不得了,既然兄弟發話了,定幫你把這件事辦得周全!」


  何漾也叫了一聲好,敬了他一杯酒。


  到底是要去硬碰硬,何漾開出的價錢也不低,一日二百文,還按照出鏢的規矩,事成后再添一筆謝鏢錢。


  原本打算在山頭造好了屋子再請他去,哪知小武子大手一揮,嫌這般嬌氣:「又不是娘兒們,哪這般講究,老子在外跑鏢那會兒,睡泥坑的日子都有過,等你造屋修路的,那起子破落戶還不早把山頭砍禿嚕了!」


  何漾想了一回,確實是宜早不宜遲,翌日一大清早,就送小武子去碼頭了。他生得五大三粗,腰間別著大砍刀,手裡拎著斧頭,頭髮蓬鬆松的,粗粗扎了一道箍,昂首挺胸一路走來,路人小兒都紛紛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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