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酒意(加更)
夏顏丟開手頭的炭筆,把紙又揉皺成一團。腦袋空了幾天,連個花紋都沒畫出來,心情低落到極點,便不再想著這檔子事,索性丟開手輕鬆一回。
她提了小籃子,去菜市逛了一圈,這個天兒沒什麼果蔬,大白菜一顆要價十五文,菜販子替她揀了一朵花菜,一籃子見底的莧菜也便宜賣了,又剝了幾個蒜瓣送給她。
冬棗正上市,夏顏抓了幾把,何大林下了活兒剛好可以拿來解渴。又去乾貨鋪子補了香菇紅棗核桃,小籃子塞得滿滿當當才往家趕。
何大林正蹲在井邊洗陶罐,打算拿來給夏顏燉瓦罐湯,湯汁收在罐子里,比大鍋湯鮮多了。
夏顏一進門,就知道何大林這是要變著花樣給自己補身子了,當下眼眶微紅,舀了一瓢熱水進去,接過手來洗著:「爹爹你去歇著罷,今兒午飯我來做。」
何大林仔細觀察起女兒的神色,見她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不禁心頭一松,笑得滿臉褶子開了花:「大妞兒,爹裁了一塊紅緞子回來,今年過年給你制新衣!」
夏顏向來少穿紅的,此時聽見何大林這麼說,心裡倒覺得熱熱的,嗯了一聲:「我自己來做,替你跟哥哥也做一身,今年咱仨一起穿紅的。」
何大林止不住的點頭,嘴裡哎哎應著。
何漾聽見院子里的笑語,擱下了寫字的筆,也前去湊熱鬧:「死丫頭總算活過來了?」
何大林嘖了一聲,瞪了自家小子一眼:「大年關下的,什麼死啊活的,你跟著舉人老爺念書,就學了這些東西?」
見何漾只穿了一身青布舊衫,手肘處還打了補丁,夏顏不禁奇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會穿這身衣服?麗裳坊的衣服你果真都丟了?」
「十好幾兩銀子,你當我傻啊,」何漾嘖嘖搖頭,看傻子般看著夏顏,「我都拿去當了。」
夏顏不意他真這麼說一不二,果然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當下不由撇了撇嘴:「你倒說得輕鬆,腿一蹬當了銀子做花銷,將來還不得我替你一件件做回來!」
何漾摸了摸脖頸,嘿嘿一笑:「你心裡有數就好,我給你一半銀子做傭金,反正都是做生意,還分什麼外人內人?」
說完這句才覺出不妥,一向涎皮賴臉的傢伙竟然臉色一紅,清了清嗓子又裝模作樣回屋練字了。
夏顏沒覺出什麼異常,又低下頭繼續洗罐子,倒是何大林不禁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
一罐子裡頭擱了紅棗香菇,把雞湯燜得又香又鮮,油花厚厚飄在上頭,一口氣兒都吹不散。
夏顏舀了一碗遞給何大林,又給自己分了一碗,何漾把自己的碗舉得老高,不滿道:「我的呢?」
「自己舀,這麼大的人了,還要我喂你不成?」夏顏白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何漾被她這話噎得一嗆,到嘴的飯粒子都噴了出來。一張臉咳得通紅,連太陽穴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夏顏嘆了一口氣,一隻手撫著他的背往下順:「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飯都吃不好!」
凡是她手碰到的地方,皮膚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何漾一個激靈,把她往旁邊一推。
夏顏不意被他推了個踉蹌,也有些怒了:「你這人今天怎麼回事?彆扭得跟大姑娘似的。」
這邊正拌著嘴,門外站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何大林轉頭見了,眼裡立刻亮了一瞬:「板材?你咋來了?」
聽見這聲響兒,原本還吵鬧的屋子立馬靜了下來。
何板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笑著點了點頭,臉上是止不住的喜色:「大哥,我家有后了!大夫說我家的有身子了。」
這話一出,原本歇了的何漾咳得更厲害了,夏顏和何大林也呆愣在原地,顯然還沒從這話里回過味兒來。
何氏今年多大?四十?好像還沒有……三十幾歲生二胎……這麼一想,懷孕了好像也不稀奇……
何板材見眾人這個反應,一張老臉也紅了,支支吾吾說了兩句,就要走,被何大林又叫住了:「你等等,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弟妹!」
丟下了碗筷就要往外奔,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把剩下的瓦罐湯蓋好,也不嫌燙,直接裹袖子端著,兄弟倆一齊走遠了。
留下兩個小的面面相覷,夏顏剛要笑,被何漾一把奪過了面前的湯碗:「這湯先給我壓壓驚!」
何大林直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一頭栽進床里就睡著了,鼾聲打得震天響兒。
夏顏順手拿起他的舊衫縫補起來,對著何漾寫字的背影嘆了口氣:「你嬸子有身子,家裡又要被搬空了。」
果不其然,何大林一睡醒就翻箱倒櫃找東西,多少年壓箱底的料子被翻出了,何漾小時候帶過的金銀手鐲也被翻出了,吃的用的搜羅了一大箱子。
被何漾刺了兩句,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生兒子呢,這才紅著老臉消停了,只在外間把何漾罵得狗血噴頭。
「你這是吃味兒罷!」夏顏捂著嘴笑,她就喜歡看何漾吃癟。
何漾被說中心事,不滿地哼了兩聲,舉起毛筆作勢要往她臉上抹。夏顏驚叫一聲,丟下衫子躲回自己屋了。
就在何大林一日三回往弟弟家送東西的時候,梅廉找來了。
他一路驅車趕來,鼻頭凍得通紅,得知夏顏還什麼都沒做出來,心裡更焦急了:「夏小娘,舞已經排出來了,你甚時有空去看看罷。」
夏顏往何大林屋子望一眼,見他正在往錢袋子里裝銅板兒,知道又是要送到二房那兒去的,煩躁地嘖了一聲:「這就走這就走,待在家裡悶氣。」
何漾也跟著出了屋,同夏顏並肩走:「我也一道去,眼不見心不煩。」
十幾個舞伎踩著小碎步魚貫而入,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流暢,跟著樂章起伏翩躚,甩袖轉圈一氣呵成,恍若遺留在人間的仙子。
鼓聲突然變得密集,領舞的伎子終於入場,墊著腳尖輕跳起舞,如蝴蝶般輕盈靈動,腰間像沒有骨頭般或扭或搖,手腕的動作轉得極快,甩出的袖子都跟不上她的節奏,絞成一團。
「若此時有個水袖一甩而出,就漂亮極了。」何漾贊道,說出的話也正中夏顏的心思。
「不錯,可光有水袖還不夠。」不夠驚艷,轉手腕的動作若是沒有喇叭袖相稱就太可惜了,袖子多縫幾層,一轉起來像朵花兒似的展開,方可謂絕美。
心裡有了構圖,夏顏嘴角揚了起來,何漾見她這樣,就知道事情有譜了。婉謝了梅廉相送的好意,自己帶她去找樂子。
「去秋山賞紅梅吧,漫山的梅花如朝霞噴火,是萬不可錯過的景緻。明年可就見不著了,據說廣陽王要在那一帶建溫泉莊子,明年的秋山就是皇家別院了。」
夏顏被他說的心痒痒,也想去看一看,自古秋山就是文人騷客常光顧的地方,留下多少千古名篇,據傳至今還有鴻儒蘇濟銘的名篇刻在石頭上。
「賞梅怎可無酒?我們也得學那千古名士的做派,飲酒做賦,賞梅起舞才好。」夏顏跳起來一鼓掌,興緻勃勃地說。
「那好辦,咱們在山下酒肆打壺酒提上去就是。」
這裡離秋山不遠,遙遙都能望見那火紅的一片。何漾雇了一匹馬,帶著夏顏共騎,走了半個時辰就到了山腳,果不其然拐去打了一壺酒。
山路越往上去路越窄,枝頭也越低,得彎腰才能避開迎面而來的梅花。
把馬拴在樹上,兩人繼續前行。地上有些積雪,何漾前頭走著,不時回過身來拽她一把。待走到一處開闊地,夏顏嘶了一口氣,被眼前的景色震驚了。
這是一處小山峰,兩人立於頂端,彷彿置身於一片紅雲之中,觸目所及無不是嫣紅一片,腳下是個山谷,也布滿了梅花,雪綴梅間,淡香繚繞。
何漾開蓋飲了一嘴酒,咽下喟嘆一氣兒,說不盡的滿足,接著又連喝了幾口,卻沒有給夏顏的意思。
「怎麼就顧著自己喝,」夏顏不滿地奪過酒壺,也灌下一口,卻被辣得流眼淚,「咳咳咳,你怎麼買了烈酒!」
何漾失笑,揪著袖口捧起夏顏的臉,細細替她擦拭了,一雙眼睛黑洞洞的,盯著她瞧。夏顏咳嗽了兩聲,躲開了灼人的手。
何漾很快恢復了清明,目光也投到了更遠的地方:「一直沒問你是哪裡人,聽你口音像是南方人?」
「算是吧,比凌州城更南一些……」夏顏語焉不詳,不欲在這話題上多說。
何漾聽出她語中逃避的意思,不禁自苦一笑:「你到底還是把我們當做外人了。」
「不是這樣的,我是有自己的苦衷,我是哪裡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見到了何漾眼裡促狹的笑意,夏顏知道自己被騙了,一張小臉不禁怒紅了,「你說我見外,自己又何嘗掏心掏肺了?」
「哦?你倒說說,我有什麼可隱瞞的?」何漾一臉興味地望向夏顏,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是那個……紅杏!」夏顏一咬牙豁出去了,這個八卦埋在心裡多少天了,都快發酵了,索性趁著酒意一氣兒問出。
何漾不料她會問這話,愣了一瞬間,又有些臉紅,嘴角也翹了起來:「你想問的是晚晴姑娘?其實,她與我沒什麼關係……」
「騙人……」夏顏一臉不信,嗤笑了一聲,「那紅杏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一夜夫妻之類的話到了嘴邊生生斷住了,夏顏想起自己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姑娘,不該把這些話放在嘴邊的。
「不能喝酒還逞能,都開始說胡話了!」何漾把手裡的酒罈子扔掉,扶著夏顏往回走,拉了兩下沒拉動,見這丫頭還犟在原地,頭疼地嘆了口氣,「她說的那人不是我,是敬文,她來求我,其實是想求我去蘇家,這下你安心了嗎?」
夏顏轉了轉眼珠子,拍了拍何漾的肩以示表揚:「很好很好,我家兄弟不是那等尋花問柳之人,我就放心了,將來也不會影響到我說婆家,那就……哎呦!」
夏顏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鼻眼都皺了起來,何漾的一張臉面無表情,唇線也抿得直直的:「你問我話,就是為了這些?」
「那不然呢,爹爹說了開春就要幫我相看了,左右不過這兩年的事情。」何大林是有這麼一說,不過夏顏沒應就是了,但緣分的事情誰說得准呢,沒準兒不兩年就碰到看對眼的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