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秋風
哭喊的人正是何漾的嬸子何氏,她此時正坐在門檻上,涕淚橫流,旁邊勸架的人說什麼也不聽,嘴裡只反覆念叨著命苦。
「他二嬸,你這樣攔著我做生意也不像樣,要不這樣,你先回去,晚間我再去瞧瞧,這裡有些銀子,你拿回去給板材治病。」何大林被鬧得頭疼,他拿這種婦人最沒法子,自己又是個鰥夫,和弟媳拉扯不清,傳出去最是難聽,只好破財消災,指望把這瘟神送走。
何氏眼疾手快接過錢袋,在手裡掂了掂,啐了一口:「呸,你當打發叫花子?一錢兩錢的給?這鋪子一年出息多少?可不還有我們家板材一半兒!」
「嬸嬸這話什麼意思?」何漾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臉色冷的像冰渣子,「當初分家的時候就理清了,叔叔分了祖屋祖田,我爹只拿一間鋪子,這白紙黑字寫好的契據,還能賴的?」
何氏一見何漾,心裡先打起了鼓,這小子油鹽不進,比自己還潑賴,從他身上從沒討到過便宜,但既然事情已經鬧大,看熱鬧的人多了,自然不能先軟了下來:「那是你們大房欺我家板材年輕不知事,哄騙了他去的!」
何漾不怒反笑,抬起一腳就要往下踏,何氏還當他要踢自己,抱著頭哭號了起來。
卻不料何漾只是把腳踩在門檻上,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彎下腰靠近何氏,滿面譏笑:「若是這樣,那何家的祖田,也該有我父親的一半才是。我是長房長孫,少不得還有我一份罷,當初幾百畝田賣了多少來著?」他一邊說一邊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摸出個巴掌大的小算盤,噼里啪啦拍得脆響,最後一顆珠子撥好,遞到了何氏面前,「可是這個數?拿出來一起分了罷!」
說罷作勢要去取何氏手裡的錢袋子,這點銀子可是她好不容易從何大板手裡摳來的,怎麼可能輕易讓回去,當即捂緊了急急站起身,朝人群里鑽去,嘴裡止不住的罵罵咧咧。
圍觀的人見正主都跑了,便都一鬨而散,夏顏呆在人群里,聽眾人七嘴八舌議論過,也把前因後果聽了個大概。
何家兩兄弟確實是按何漾所說分了家的。弟弟何板材成親多年膝下無子,何大林只當弟媳不好生養,便把田舍都讓了出去,好讓他們夫妻多些錢財傍身。自己則帶著老婆孩子搬到了鋪子里。當年的木器鋪只是個一進的破院子,全憑自己和婆娘起早貪黑打理,才把門戶立了起來,幾年下來,又添了一進院子,生意也越來越紅火了。
何家二房這才眼紅了,祖屋田地早就敗光了,何板材前年學人跑馬做生意摔壞了腿,從此就落下了跛腳的毛病,二房的倆夫妻,也就時不時以這個為借口,訛幾個錢花花。
何大林知道兒子最厭惡他拿錢貼補叔叔一家,不禁掃過去一眼,有些心虛的移開目光。又見女兒一人從拉車上搬米面,便上前幫了一把,何漾也跟了上來,一齊抬東西。
「這回只給了兩吊錢,救救急,」何大林搓了搓手有些討好的說,「到底是一家人,他們日子過成這樣誰見了不難受?你是不記得你叔叔當年的風光……」
「他風光的時候可曾想過我們?」
何漾暗諷的一句話又把老爹堵得沒話說,何大林剛要示弱,又想到在女兒跟前,自然不能讓她看扁了去,便挺起胸膛,拿出父親的威嚴來:「你倒是翅膀硬了,還敢跟你老子頂嘴?」
何漾哼了一聲,撣了撣袖子上的灰,一臉懶散:「我也懶得理這攤子爛事,你愛填多少隨意,最好把我老婆本也填進去。」
這話倒讓何大林瞬間破了功,他憋著笑喘了兩口氣:「原來臭小子是擔心這個,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有多少私房。你的老婆本自己掙,家裡這些產業,將來給你妹妹做嫁妝。」
鬧了這麼一場,眾人都累了,夏顏把中午吃剩的滷肉剁碎了,和在面里,簡單炕了幾個餅子,幾人就著米湯吃了個肚兒圓。
晚間為了省燈油,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做活兒。何大林覷著眼查看老黃曆,何漾打算盤記賬,夏顏就拿著木炭在紙上打版,她打算給自己做個腰包,將來做生意能用得上。
一想到自己將來的打算,肚子里的話轉了幾圈,才抬頭對何大林開口:「爹爹,今兒我看前頭有個小推車不錯,雕著金雞報曉的那個,你便宜些賣給我吧。」
何大林擰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臉恍然大悟:「你要喜歡,拿去耍就是,不值什麼,就是有幾處霉斑,等明兒給你重新漆一遍。」
「我打算拿它來做生意呢。」夏顏說了一句就低下頭,靜靜等著,捏著木炭的手都攥緊了。
這下連撥算盤的聲音都沒了,靜謐了好一會兒,何漾饒有興味的聲音才響起:「扎倆辮兒的毛丫頭,能做些什麼營生?」
夏顏早料到他會打趣,當下也不惱,只撇過臉,認真地看著何大林解釋道:「我想賣些荷包頭花,攢幾個零花。」
「你不是真要給自己攢嫁妝吧,哈哈哈哈……」
何漾笑得眼角泛淚,氣兒都短了,被何大林瞪了一眼才漸漸止住。何大林倒是一臉慈藹,拉過夏顏的手,摸摸她黃絨絨的小辮子:「可是零花不夠?爹爹每月再多給你一吊錢罷……」
夏顏搖了搖頭,垂下眼聲音也低了:「我想去人多的地方打些交到,沒準就能打聽到我爹娘的下落呢……」
這是她早就想好的說辭,雖然在這世間她已是孑然一身,但何家爺倆都以為她跟家人失散了。
夏顏料到他們斷不會拒絕這個理由。
果然,何大林嘆息一聲,握著夏顏的手又緊了緊,粗糙的老繭颳得她手背微疼:「去吧,若是有人欺負了你,就告訴爹和哥哥,定不叫你受了委屈。」
夏顏開心地點了點頭,又一臉燦爛地望向何漾。
何漾翻了翻白銀,從鼻孔里噴出一股短氣,嘟囔了一句「小沒良心的」。
第二日夏顏照例起了個大早,天日晴好,夏顏打算把屋子裡外都洒掃一遍。
何家兩個男人到底是糙漢子,打掃整理的活兒完全不放在心上。門帘的邊角都污得看不出原色了,案幾箱柜上也落滿了灰。這會兒已是深秋,還掛著帳子,被褥也睡得硬邦邦的。
夏顏決心這幾天定要把這個家理出個樣來。
她先燒了熱水,把帘子床單被罩洗了個清爽,又去隔壁王棉花家裡訂了兩床新被。舊被曬在院子里,用竹拍一打,眼見的灰塵都往外跑。
夏顏慶幸自己早有準備,拿出已經做好的口罩、頭罩和罩衣,全副武裝穿戴好。再一手拿雞毛撣子一手拿濕抹布,把家裡從裡到外打掃了個遍。
「喲,這麼大陣仗是做什麼,要過年了嗎?」一聲清脆爽朗的聲音響起,夏顏回頭一看,頓時喜笑顏開,是巷東頭的劉大娘。
劉大娘是個爽利大方的婦人,她男人和何大林是發小兄弟,好得穿一條褲子似的。兩家原先也常走動,只後來劉家漢子一場意外癱在了床上,劉大娘為避嫌便漸漸少了來往。有了夏顏后,何大林就時常讓夏顏跑腿送東西接濟他們,這才又熱絡起來。
「大娘今兒來不巧了,家裡現在著實不像樣,您先端個椅子坐院子里罷,我去洗個手就來。」說罷就要除掉罩衫,被劉大娘一把拉住了。
「跟我還客氣什麼,你忙你的,我也搭把手,」劉大娘笑宴宴的,四處打量一番,不住點頭,「這樣才好,家裡多了個丫頭,總算有了溫熱氣兒,往日里光楞楞的就他爺倆兒,冷鍋冷灶的不成個樣子,連打個補丁都跟耗子啃似的。」
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攆了夏顏去忙活,自己就去灶上,刷鍋洗菜燒火,蒸丸子燴白菜炒臘肉,小半個時辰就齊全了。
一個上午洒掃下來,夏顏累的腰都酸透了,她正準備叫劉大娘一道用飯,卻不想廚房裡早已空無一人。
灶里的火星子還沒全滅,抹布都洗凈了擔在水缸沿,飯菜溫在大鍋里,冒著一陣陣熱氣。
夏顏趕緊取出一海碗來,見樣夾了些菜肉,又用瓷罐子打了飯食,放進包著棉絮的暖蘿里,匆匆送到劉家。
進屋又是一番推辭,劉大娘才肯收下飯菜,夏顏臨走前還和劉大伯打了招呼,見他臉色較幾天前更烏青了,心裡嘆息一聲,告辭。
吃飯時夏顏把劉大娘來的事兒說了,何大林沉默了半晌才道:「準是為了官府撫恤銀來的,大郎你下午去衙里問問。」
「銀子過了雷螞蟥的手,還能流下渣滓來?」何漾往嘴了塞了一個丸子,囫圇說道。
雷螞蟥是本縣縣令,因慣會搜刮民脂民膏,故得了這個名號。
何大林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反手就把筷子拍在桌上:「那也比干坐著不出力強!」
何漾見老爹動了怒,舔了舔嘴角不再說話,雖然心知又是白跑一趟,臉上也沒露出不耐來,把最後一個丸子夾給老爹,自己扒白飯吃得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