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了一架縫紉機(捉蟲)
霜降過後的凌州城下了一場冰珠子,凍得路上的老狗幾天沒了聲響兒。
寅時剛過,繞城的竹梆子敲了三下,夏顏在冷冰冰的被子里搓熱了腳,摸黑起了個大早。
她抓了一把米撒進滾水裡,又把陶罐里僅剩的一碗雜麵粉倒進缽子,加水揉搓成團,放了油和細鹽,攤成餅子貼在熱鍋內。趁著這空當兒又去了一趟雞舍,拾了兩個雞蛋回來,洗凈后丟進了米湯里。
這邊剛忙活完,東裡間的柴油燈亮了。
何大林手拿一桿水煙管,緊了緊披在肩上的罩衫,朝牆根下吐了一口濃痰。
夏顏把麵餅子和蛋裝進草籮子里,用小陶瓮裝了粥,趁熱端上了桌。
何大林見她麻利地做著活兒,傻呵呵笑了兩聲:「大妞兒,又起早啦,昨兒你熬夜扎花,仔細眼睛受不住,快些吃完飯,回屋歇著吧。」
說罷抓起還熱乎的雞蛋,在袖子上抹了兩把,擦凈蛋殼上的米湯汁,就要往她手裡塞。
夏顏往一邊避了避,輕巧地躲開了何大林,舀了兩碗稀粥,回頭對他笑了笑。
「您今天要盤貨,還是吃飽些吧,天冷了,雞子下蛋也少了,這兩個您和哥哥一人一個,」雖有些彆扭,末了還是加了一句,「爹,趁熱喝了罷。」
何大林聽見這一聲「爹」,通身都舒泰了起來,老臉上的褶子止不住開了花。
夏顏背過身去,輕輕呼出口氣,來這家快一個月了,還是有點不太習慣。
夏顏又想起一個月前的那場地震,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壓在廢墟下,動彈不得,滿心恐懼。後來何大林救了她,把她領回家,給她吃穿,待她如親女兒一般。
可那些日子,夏顏過得猶如行屍走肉,整日整夜躺在床上,米水不進,只想就這麼過去吧。
她不敢閉上眼睛,只要一閉眼,就夢見自己踩著奢華精緻的高跟鞋,手握香檳,穿梭在人群中,和上流人士侃侃而談,在摩天大樓的頂層俯瞰繁華不眠的夜景……
奮鬥了五年,終於成立了自己的品牌,有了最頂尖的工作室和團隊,成功之門彷彿只需輕輕一觸就會打開……
這個夢她做了無數遍,早已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
燭花爆了一聲響,把她拉回現實。夏顏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沉溺過去不是她的作風,搖搖頭把心裡那一絲悵然甩去。
西裡屋也傳來動靜,窸窸窣窣一陣過後,臟舊的棉布帘子被掀開,一少年打著哈欠出了屋。
「見天兒這麼早,吵得人都沒法睡覺了。」何家大郎說完埋怨的話,大大咧咧坐了下來,拿起雞蛋就要剝殼,被何大林一掌拍了下去。
「給你妹妹留著,雞蛋進你狗肚子白瞎了!」
被罵了一頭,何漾也不生氣,嘻嘻哈哈搶過雞蛋,耀武揚威往門口跑,何大林作勢要攆,被夏顏攔了下來。
「哥哥快去漱嘴吧,鹽巴已經拿好了,碗里是剛開的滾水,仔細燙著。」
何漾跑到門口,把手裡的雞蛋朝空中一拋,夏顏眼疾手快接住了,握在手裡的溫度剛好暖手。
飯桌上,何大林呼啦啦喝了兩口熱米湯,滿足地嘆了口氣,又把新炒的菜苔子嚼了滿嘴:「大妞兒,今兒官府造新冊,你正好去把戶頭立一立。」
夏顏聞言一愣,心裡百轉千回,雖然對這個陌生的時空還在排斥,但有了身份,將來行事就便宜許多,她一向務實,便脆生生應下了。
月前的地震,不僅死傷了數百人,還壓垮了大半個府衙,文書戶冊都有缺失,這才要重新造冊,夏顏也就打算去鑽這個空當兒,把自己塞進凌州城的戶頭裡。
用完飯,夏顏擰了一塊熱毛巾給爹擦臉,想起早上空空的米面翁子,抿了抿嘴低眉道:「家裡的口糧快沒了……」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要錢,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何大林微微一愣,抹了把嘴笑笑,從懷裡摸出個毛了邊的小荷包來,抖落了兩下,倒出一枚小碎銀子。
「你拿去給家裡添些柴米,若有餘,就給自己買些頭花脂粉,權當做零花吧,」眼見何漾打了個打哈欠回屋補覺了,便壓低了聲道,「東邊屋裡圓角櫃下面,有個小罈子,裡面裝了些銅板,你往後要錢使,就去取,別告訴你哥哥,他要知道早摸了去……」
話音未落,西邊屋的何漾就提高了嗓門:「這話就小瞧人了啊,誰不知道罈子里那幾枚破銅子兒,還真當我缺這點子花銷么……」
何大林被噎得一愣,低罵了聲:「臭小子,倒長了雙狗耳朵。」
西邊屋又傳來輕飄飄的聲音:「您這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啊。」
何大林被頂得氣笑了,再不理會自家這個混小子,兀自去前頭鋪子盤賬了。
何家這是個二進的院落,後面的屋院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前頭的院子沿邊架了兩個大棚子,下面整齊地碼著木料,再往前,臨街的屋子就是個妝奩鋪子。
何大林有一手刨木的好手藝,打出來的木器件件精美,尤其是妝奩匣子一類的小物件,層層格格巧思不盡,很得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喜歡。
夏顏見屋內無人了,便回到自己的廂房,反手將門栓插上,閉上眼集中注意力。
一瞬間,眼前白光一閃,便進入了一片新天地。
出現在眼前的,正是她最熟悉的工作室。
工業縫紉機、拷邊機、整燙台、裁剪台、立體人台整齊地擺在一起,另一面牆上釘著上百個線架,套著不同顏色的縫紉線。
對面還有個小門通向一間面料室,裡面堆放著成山的服裝面料和輔料,從針織料到雪紡紗,從金屬扣到彈力繩,應有盡有,眼花繚亂。
夏顏無視這些成堆的布料,直徑跑到最角落,翻箱倒櫃找出了一隻塑料箱,打開蓋子,裡面整齊地擺著幾十條手帕。
手帕上印著各色圖案,有小碎花、卡通圖、幾何線條、歐式花紋等等,都是當初夏顏利用剩餘的邊角料做出來的。
夏顏仔細挑選了幾條花色清新的帕子,塞進了自己的袖袋中。剛準備再找一些得用的物件時,頭頂的燈閃了一下,緊接著陷入一片黑暗。
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何家的廂房。
夏顏嘆了一口氣,又被強制退出了。
自從她發現自己居然能進入另一個空間后,就嘗試了無數次,可每次呆在裡面的時間不超過十分鐘。
似乎和工作室的電力供應有關,有一次她進去了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堅持了近半小時,後來試著踩了會兒縫紉機,就又被「踢」出來了。
工作室里倒是有一台腳踩的老式縫紉機,是夏顏創業初期用的,一直沒捨得丟掉。但眼下顯然不能把這個惹眼的東西帶出來。而且憑她現在這副小身板,根本搬不動這樣的重機器。
一想到此就讓她心煩不已,她來到這個世界,身體也硬生生小了一輪,樣貌還是自己的,就連手腕上的紋身都還在,可瞧上去只有十三四歲大。夏顏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長大,萬一永遠都是這幅樣子呢?
夏顏拍拍臉頰,丟下這些煩心事,拿出小戥子把何大林給的碎銀一稱,竟有三錢重,不禁乍舌,這些都夠買上兩百斤的穀子了。
手裡有錢,腳下輕快,夏顏小腳一踏,就去街市逛了。
凌州的小蘆河是個直通南北的大運河,碼頭貿易及其繁盛,夏顏一路打聽,總算摸到了最繁華的碼頭。
剛開早市,碼頭前煙霧繚繞。炕煎餅的、蒸包子的、煮甜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船貨剛到,精壯的漢子們拉著纖繩,打著號子,吼聲震天響。
貨郎拉著小推車,手搖撥浪鼓,見著大姑娘小媳婦就推銷頭花手絹,把糙貨也能吹捧上天。
夏顏走到貨郎跟前,低頭仔細觀察車上的商品,都是些粗糙的小玩意,小面人、小頭繩之類的,繡的帕子也是粗粗幾朵小花,面料厚硬不均,顏色也暗沉。就是這樣一帕,也要四五文錢。
夏顏拿在手裡翻來覆去查看,貨郎還當她有意要買,中聽的話像蹦豆子似的倒出:「您瞧瞧這質地,這針腳,五文錢可是討著大便宜了,若不是這綉娘急用錢,斷不會賤賣的,小娘子的手這般白嫩,配水仙花最合適不過了。」
這話說得有些造次了,若夏顏不是穿越而來,對男女大防沒那麼講究,只怕要被他輕浮的話氣惱了。
當下她也不怒,狀似不經意從袖袋裡拿出了四條手帕,隨意抖落開,貨郎的臉色當下有些不美。
幾個帕子是一系列的和風印花布,有的滾著蕾絲花邊,有的鑲珠滾邊,還是雙層的,花色不一卻相互呼應,看起來極雅緻。
「大哥,你說,我這帕子能賣幾錢?」夏顏白嫩嫩的小臉上掛著笑,討喜地問道。
伸手不打笑臉人,那貨郎臉色好看些,拿起帕子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針線活著實鮮亮,針腳像是比著尺子扎出來的,我這小攤子可收不起哩,小娘不如往麗裳坊問問去。」
麗裳坊夏顏早上路過見過,是很大氣奢華的門面,夏顏到沒想這幾張帕子能得這樣青眼。
按捺住興奮的心情,當下也沒細想,一轉身就往本城最金貴的玉明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