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壽節誕(完)
「有,」肅順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皇上。奴才是蓋了屋子,而且蓋得很堅固,到現在還未完工。」
「噢!」皇帝說了這麼一個字,而語氣中帶著疑問,是極明顯的。
「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地又說,「奴才深知皇上的陽氣旺,怕熱,以後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熱河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兒。」
說「怕熱」是「陽氣旺」,說「年年要到熱河來避暑」,說「日子還長」,這在皇帝,都是十分動聽的話,雲嬪難得說到點子上的話,被肅順幾句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皇帝頓時覺得精神一振,要下地來走走。
於是,小太監們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著下床,左右護侍,皇帝只覺雙足發飄,地上好象處處都是軟的。而且就這樣攙著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氣,所以攙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說:「我還是坐下吧!」
肅順一聽這話,趕緊親自移了一張細藤軟靠椅過來,扶著皇帝坐好。這天天氣涼快,傍晚之際,好風入戶,吹在軟滑的熟羅小褂褲上,感覺上非常舒服。皇帝用錦州醬菜佐膳,吃了兩小碗鴨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著要找些消遣了。
「雨亭!」皇帝喊著,聲音相當清朗。
「喳!」
「今兒十五,月白風清,你看,我到那兒逛逛?」
「這個……,」肅順想了想答道:「奴才給皇上出個主意,『芝徑雲堤』的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兒去納涼,再傳了昇平署的學生來,讓他們清唱著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這麼辦!」
「是!奴才馬上去預備。」
肅順隨即分頭遣人,一面通知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徑雲堤」準備黃幄、坐具、茶爐。然後回入殿內,料理起駕。怕夜深天涼,皇帝身體虛弱,特別叮囑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執事」太監,多帶各種單夾衣服。好隨著天氣變化,隨時添減更換。
等一切準備妥善,皇帝坐上明黃軟轎,肅順親自扶著轎杠,迤邐向「芝徑雲堤」而去。
「芝徑雲堤」是聖祖仁皇帝親題的「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山腳下一片明凈的湖水,為一條芝形的土堤隔成兩半,這條堤就叫做「芝徑雲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雲」,臨水而建的戲台,就在那裡。但皇帝此一刻所臨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裡,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澄徹蟾光,映著一湖倒映柳絲的湖水,清幽極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見一點燈光,於是太監分頭趕到附近的屋子,傳旨熄燈。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宮燈,也都一起熄滅。
略略歇得一歇,肅順帶著昇平署的總管太監安福,皇帝最寵愛的幾個學生。還有嘉慶年間就在熱河當過差,於今專教學生唱曲的老伶工錢思福、費瑞生、陳金崔等人,來向皇帝磕頭請安,隨即呈上戲摺子。請求點戲。
皇帝不必看戲摺子,他的腹笥甚富,隨口吩咐:「唱《長生殿》吧!」接著,抬頭望著藍天淡淡的雲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雲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體倦,病馬嚴霜,萬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念到這裡,皇帝低頭問道:「這一折叫什麼?」這一折叫《屍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說出來嫌忌諱,所以只是磕頭,不敢回答。
肅順雖不解音律,但《長生殿》是宮中常唱的傳奇,他聽也聽熟了,記得皇帝剛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寫楊貴妃在馬嵬驛被陳元禮兵變所迫,懸樑自盡以後,陰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追憶當日恩情。此時此地,唱這樣凄涼蕭瑟的曲子,實在有些犯忌諱,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
於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當差越當越回去了!怎麼讓皇上給考住了呢?下去吧,揀好的唱來給皇上聽!」
這算是解消了一個僵局,安福固然如釋重負,皇帝也想了起來這一折名為《屍解》,同時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所以由著肅順,並未作聲。
安福知道皇帝最愛那些詞藻清麗,或者情致纏綿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緻,想起《琵琶記》里有一折,恰好當行出色,於是便叫陳金崔擫笛,費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賞的學生張多福主唱。
檀板一聲,笛音旋起,張多福啟喉唱道:「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凈,誰駕冰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珮風清,笙蕭露冷,人生清虛境。珍珠簾卷,庚樓無限秋興。」
這曲牌叫《念奴嬌》,下面要換調了,就在這空隙中,皇帝向肅順問道:「你知道這唱的叫什麼?」
「奴才那兒懂啊?」肅順陪笑道,「聽那轍兒,好象敘的是月夜的景緻,這倒是對景掛畫。」
「對了!這是《琵琶記》的《賞秋》,秋天不寫月亮,可寫什麼呢?你聽著吧,下面還有好的。」
前面的張多福,聽見皇帝這麼說,越發打點精神,接著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嬌》序。
「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干,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台,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肅順聽見這話,便即喊道:「皇上誇獎張多福。謝恩!」
安福早就準備著的,隨即帶了張多福到御案面前磕頭。皇帝賞了一盤杏波梨,於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著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杆露濕人猶憑」,皇帝大為皺眉。他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肅順無不注視著,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台》唱完,隨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兒唱錯了?」
「嗯!」皇帝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著他惴惴不安地來到御前,跪了下來,聽候傳問。
「『濕』字是入聲,你怎麼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聽死了!」陳金崔囁嚅著回奏:「『濕』字『連腔』,聽起來象平聲。」
「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說:「是奴才的師父這麼教的。」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皇帝?這是極不得體的奏答,可以惹惱了皇帝,有不測之禍。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種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皇帝可能會爆發的怒氣。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塗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麼?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萬歲爺的教導!」
「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著響頭,「奴才糊塗,求萬歲爺教導!」
皇帝有樣好脾氣,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硃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後照這樣寫」。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卻夷然不以為意,真箇指點了他們一番。
「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說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象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這你明白了吧?」
「萬歲爺聖明!萬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荊」陳金崔又大著膽說,「奴才斗膽,再求萬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麼唱才動聽?」
「出口即斷,也別有意做作,輕輕一丟,自然乾淨俐落。崑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皇帝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著教他們。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肅順再三諫勸,皇帝才懷著餘興,起駕回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