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五羊城中(四)
「送鶴駕!」是三個人的聲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養,盼神仙時時重顧!」說得甚是齊整虔誠,一聽就知道是不知練過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屬辭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葉名琛已換了官派口吻,拖著長聲咳嗽一聲,說道:「神仙給我的什麼批示?胡者夫子給我念念。」胡庸墨笑著道:「想不到鐵拐李仙也能如此風雅,是一首長短句兒呢!」說著,展紙誦道:
月冷戈壁黃沙,庚嶺岫雲掩人家。軟紅十里,秦淮月下,歌女樓舫如畫。錢塘潮信,涌浪朝天,孺子凡夫驚煞!嘯風起時,椰樹挺拔,堪嗟英雄樹無花。使君休問前程,金爐銷盡,窮通榮華。香櫞一島歸有期,彼處是海角天涯……
「兩位仙童勞累了,請回齋房用功通神。」葉名琛說道,「——庸墨、保純,據你二位看,這首詞是什麼意思呢?」
余保純沉吟道:「據學生見識,『月冷戈壁黃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說不定俄國在新疆又要折騰。最後一句,『香櫞一島』,顯見是香港;『歸有期』,似乎指收復有望。但大人間的是自己否泰歸宿,這就有點不合。」胡師爺道:「大帥能收復香港,自然是為朝廷雪恥立功,收拾金甌完全,這份功勞是大帥榮終歸站!」
「中間幾句我也在思量索解。」葉名琛口氣認真得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邊患內憂,中原依然繁華奢侈歌舞昇平。錢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驚小怪,所以我們不要學那些孺子凡夫。只是我這裡,也有『堪嗟英雄樹無花』一句,看來是說我這裡蜀中無大將。難哪……收復香港我沒有那個雄心。朝廷《南京條約》剛訂過幾年,如今洋人又來換約,我哪有那個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圖『金爐銷盡,窮通榮華』。能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
郭嵩燾在花廳里聽得心裡焦躁,這麼著索解,一輩子也說不完這首長短句兒。室內的幾個人停下了話,正在喝茶。他覺得已是時機,雙手撐著椅背站起身來,向那侍女點點頭踱出花廳,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報道:「湖南湘陰籍道光二十七年進士,候補廣州道郭嵩燾——求見制台大人!」
「是伯琛么?」書房裡傳來葉名琛的聲音,似乎很高興,「請進來吧!」便聽屋裡余保純和胡庸墨也笑。
郭嵩燾移步進來,看時,拜壇神像依舊,只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著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余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几上放著方才抄的乩語詞兒。牆上除了神像,還有斗大的中堂幅。寫著「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裡暗笑著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伯琛,私下見面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將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於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郭嵩燾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郭嵩燾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贊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裡哪裡……」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制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郭嵩燾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只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制台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詰,其品位可想而知!」
吳梅村是前明遺老,所謂「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進大內三希堂的珍品字畫。清初錢謙益曾有批評,說吳梅村的字畫「柔媚強振作」,但知道的人極少。這裡郭嵩燾不動聲色寓譏於獎,把個葉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著鬍子微笑,說道:「老夫何以克當!——就這首詞請先生判斷一下仙意若何。我還有些字畫,改日一定請教!」剎那間,郭嵩燾便由下屬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實真的是個剛勁內斂的人,只是官場風氣逼人,只好外圓內方,因笑道:「卑職於此道素無研究,不敢妄評褻瀆。不瞞諸公,方才學生就在隔壁,諸公議論竊以為是巨細糜遺的了,連補遺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廳?他們也不來報一聲!」余保純笑道。「幸好剛剛並沒有說你的壞話,如今你到了這裡,倒是要多說你一句——大帥,這伯琛是太極拳的高手,別的甚好,就是少些硬氣!」
葉名琛一雙壽眉壓得低低的,古井一樣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視審量著郭嵩燾,末了也是一笑,說道:「亂世作官自然也有權宜之道。廣州人也有叫我『葉頑石』的。我說頑石有什麼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么?湖山石林,不可愛么?『石不能言最可人』,《紅樓夢》也叫石頭記!英國人的鐵甲船厲害吧?教他碰碰瓊崖看!」
眾人都笑,「大帥說的極是。」
說了幾句閑話之後,復又談起江寧的戰事,江南大營統帥和春在丹陽被李世賢部阻擊,中彈負傷,逃往無錫,在滸墅關吞食鴉片和燒酒自盡。太平軍連克丹陽、無錫,提督王浚、總兵熊天喜等陣亡,太湖沿岸俱被攻陷。原本在常州的兩江總督何桂清逃往蘇州,復又逃到上海,雖然上奏狡辯說自己督辦糧草,但京中傳來的消息是龍顏震怒,何桂清革職查辦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