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雲泥
顧鋒正翻開那本劍譜。
以前在劍雨峰的時候,白日有做不完的雜物,夜裏又要練劍,沒有時間仔細的看這本劍譜。
而現在,他有很多時間,搬到萃靈峰後,沒有人敢大聲驅使他,甚至沒有人敢大聲跟他說話,周圍的人對他尊重到敬畏,他也不用擠在一張大通鋪上睡覺,不用和幾十人擠在一張桌子上啃饅頭咽鹹菜,隻要他願意,隨時都會有美貌的婢女來伺候他,隨時可以品嚐到美味珍饈。
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生活。
很多人都會在這樣的生活中沉淪下去,但顧鋒正很清楚這一切都是怎麽來的,他摸了摸眉心的刀傷,一些東西將永遠銘刻在他心中。
“這麽晚了,師弟還在看書?”陸山卿從屋外進來道。
顧鋒正其實沒有看書,隨意合上劍譜,“師兄這麽晚來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陸山卿眼睛的餘光瞟了瞟這本破舊而沒有名字的書,屋中一切都是新的,桌椅是黃梨木,茶具瓷器是大殷官窯燒製的,地毯是霍特人販運過來的,這本書在這裏實在不搭調,所以陸山卿多看了幾眼,“師父明日將親自指導我們劍術,並且我們可以挑選自己的靈器!”陸山卿的言語中很興奮。
劍宗的靈器大多是劍,這是一份特別的榮耀,以往隻有劍師才這樣的資格。
顧鋒正雖然成為陽元濟的親傳弟子,但實際上和陽元濟見麵的機會不多,大殷幅員十萬裏,天下正是多事之時,劍宗內部也有解不開的分歧,所以陽元濟很忙,忙到他連見未婚妻的時間都很少。
搬來萃靈峰一個月,他連一次都沒有見過陽元濟。
陸山卿見他不言語,還以為他是太過激動,畢竟陽元濟在劍宗是神一般的存在,地位和當年的百裏長青一般無二,“師弟無須緊張,師父是個很隨和的人。”
“多謝師兄提醒。”進入劍宗後,顧鋒正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像從前那般張揚,性格趨於內斂。
陸山卿再次掃了一眼桌上的劍譜,淡笑道:“那明日我在迎仙台等你。”
顧鋒正點點頭,陸山卿便離去了。
此時的顧鋒正在思考另一個問題,成為陽元濟的親傳弟子後,他與劍雨峰劍師韓玉峰的師徒情分就斷了,他仍想不通為何師父會將這本奇怪的劍譜留給他,他拿起劍譜,這才認真的看起其中的招式。
第二日天很早的時候,陸山卿久在迎仙台等候他。
迎仙台是一處修建在懸崖上的平台,懸崖的對麵就是藏劍台,無數把劍器插在青色的岩石中,有一些劍上麵還捆綁著沉重的鐵鏈,風起時,搖曳的鐵鏈嘩啦作響,在層巒疊嶂的山峰間來回響動,宛如哭泣。
陸山卿對顧鋒正微微一笑,但顧鋒正臉上表情淡然,他似乎永遠都是這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一個時辰之後,陽元濟才姍姍來遲。
“拜見師父。”陸山卿和顧鋒正同時道。
劍宗冠絕天下,但陽元濟絕對是一個非常有修養的人,頭發梳理的一絲不亂,衣服幹淨合身,臉上永遠是一副精力飽滿的樣子,他看上去和陸山卿年紀大不了多少,臉上光潔如玉,隨時都流淌著一層溫玉般的光澤,“不必多禮。”他的聲音也很溫和,聽
之如沐春風。
陸山卿和陽元濟相處有些時日,知道這位掌門大劍主的性格,率先站起身,顧鋒正也跟著他起身,在這位傳說中的人物麵前,顧鋒正有些局促不安。
今日是個號天氣,萬裏無雲,卻有風,對麵的藏劍山不停的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在召喚兩人。
陽元濟並不理會兩個徒弟期待和忐忑的心情,直奔主題道:“劍分兩種,有形之劍,無形之劍,有形之劍執於手,無形之劍藏於心。”
陸山卿極其認真的聽著,而顧鋒正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陽元濟微笑道:“藏劍山是我劍宗二十年來收集天下神鋒,以靈浮山之靈氣養之,其中既有靈器,也有凡鐵,你們二人去選劍吧。”
陸山卿深深的鞠了一躬,便從迎仙台上飛身躍下,他身材修長,又氣質出眾,在山崖間跳躍,真如傳說中的劍仙一般,引得山兩邊的女弟子一陣嬌呼。
而顧鋒正卻無動於衷。
陽元濟奇怪道:“你為何不去選取一把靈器?”
顧鋒正摘下自己背上的長劍,捧在手裏,“我有自己的劍。”
這是一把傷痕累累的劍,劍柄上的血跡未幹,劍柄也老舊破爛,陽元濟目光略一掃就知道他手中的長劍是一把凡鐵,“還是去選一把靈器吧。”他的語氣已經近乎於命令,掌門大劍主的親傳弟子,豈能用一把凡鐵?
顧鋒正單膝跪下,眉宇間的青澀裏隱藏著固執,“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劍!”一劍門的劍客終身隻有一把劍,他們相信劍是有靈性的,在絕世劍客手中,一把凡鐵也會成為神兵利器,顧鋒正對此深信不疑。
陽元濟眉角挑了挑,這個徒弟似乎和別人不一樣,從未有人敢質疑他的話,不過他並未在此事上計較太多,也沒有讓顧鋒正起身。
過不多時,陸山卿已經選好了自己的劍,劍身薄如蟬翼,在陽光下宛如一截三尺長的薄冰。
陽元濟道:“好劍!”
陸山卿躬身回了一禮,見顧鋒正捧著劍半跪著一動不動,奇道:“師弟為何不挑選自己的靈器?”
顧鋒正臉上隻有固執,宛如岩石。
陽元濟歎氣道:“起來吧。”
顧鋒正這才起身。
陽元濟道:“用你的劍攻擊我。”這句話是說給顧鋒正聽的,顧鋒正愣了一下,過了片刻才明白師父的意思,當下拔出自己的長劍,雙手緊握,他有些不明白師父的意思,但還是照做了。
一劍門的劍法算不得上乘,直來直去,省去了很多靈動的招式,卻凶悍如虎,招招搏命,但麵對陽元濟,顧鋒正還是有所保留,陽元濟根本沒有看他的劍,一根手指隨意比劃幾下,就將他凶悍無比的劍法壓製下去,這和當日在龍瀛台上的表現差了太多,陽元濟甚為不滿,“沒吃飽飯嗎?”他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當日的決定。
顧鋒正咬咬牙,劍光更加凶悍起來,仿佛麵前站著的不是自己的師父,也不是劍宗的掌門大劍主,而是一個仇人!
陽元濟一指點在顧鋒正的劍尖上,長劍“蓬”的一聲,如石頭般崩裂。
顧鋒正怔怔的站在那裏,這把劍是他父親最後的遺物。
陽元濟
的聲音又變得十分溫和起來,“你可以再去挑選一把靈器!”
陸山卿眼中精光快速閃過,他一直保持著十分恭謙的神態站在一邊,那樣子已不像陽元濟的徒弟。
顧鋒正撿起地上的碎片,又撕下自己衣襟的一角,仔細包好,然後,他又緊握著自己的斷劍。
“冥頑不靈!”陽元濟勃然大怒,劍宗上上下下何人敢違逆他半句?本來他平日涵養極高,就算手下人有什麽過錯,他也不會輕易責罰,但不知為何今日大發雷霆,到了他這個境界,萬事不會輕易引起他的情緒。
顧鋒正的斷劍對著他,在陽元濟的怒火中衝了上去,還是那般笨拙呆滯的打法,陽元濟決定給這個固執的徒弟小小的教訓,指尖真氣繚繞。
但這個時候,顧鋒正身形忽然一變,那把斷劍仿佛有靈性一般,化作一道流光,顧鋒正的身體仿佛被這道流光牽引,飛快的變動著姿勢,形成一道虛影。
“嗯?”陽元濟有些驚訝,這一招劍法他有些眼熟,但顧鋒正身形極快,幾個變招,斷劍上爆發出一道白光,狠狠斬在陽元濟的手指上!
陸山卿見到這一幕,大聲嗬斥道:“大膽!”
其實他心中更多的是驚駭,一個化境的劍客,居然能讓自己的劍碰到陽元濟!
陽元濟臉上瞬間湧起了烏雲,低聲道:“這是誰教給你的劍法?”他已經想起這招劍法的主人。
顧鋒正連忙收起自己的斷劍,單膝跪地道:“請師父恕罪!”
陸山卿也一同跪了下來,“師弟不懂事,請師父恕罪!”
陽元濟的臉扭曲在一起,再也沒有那種溫文爾雅的君子風範,“這招劍法是誰教給你的?”
這招當然不是一劍門的劍法,而是在危機關頭,顧鋒正靈光一閃,將那本劍譜上的劍法使了出來,沒想到竟會引得陽元濟如此盛怒,“沒有任何人教,徒弟在一本劍譜上學的!”
“是哪本劍譜!”陽元濟臉上的陰霾凝重的嚇人。
顧鋒正操你個懷中掏出劍譜遞了上去,陽元濟隨意翻動了幾頁,瞬間合上劍譜,臉上似笑非笑道:“這麽說,你已經學會了裏麵的劍招?”
昨夜顧鋒正的確鑽研了一夜,在陽元濟麵前,隱瞞毫無用處,“是!”
陽元濟又笑了起來,“很好!”說完轉身就走,留下兩個徒弟一臉茫然。
直到看不見陽元濟的背影,陸山卿才道:“師弟,你剛才為何不磕頭認個錯?師父是個大度之人。”
磕頭認錯?顧鋒正自問沒有做錯任何事,既然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要認錯?
陸山卿已經直到了他的強驢脾氣,追著陽元濟的背影而去。
整個迎仙台隻剩下顧鋒正一人,他看著自己斷劍,心中湧起莫名的哀傷,這已經是他關於家鄉關於父親最後的記憶,為什麽?
渾渾噩噩呆了半個時辰,遠處一群人持著明晃晃的長劍向自己走來,有幾人還拿著明晃晃的鎖鏈,為首之人居然是五劍主馬嘯風,他眼中全是幸災樂禍的神色,“峰掌門大劍主之命,顧鋒正修煉邪劍,即日起,不再是親傳弟子,貶為劍奴!”
顧鋒正呆若木雞,仿佛從雲端一下跌進淤泥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