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喝茶
這錯覺實在太過真實。
兀烈王子揮退如臨大敵的厥奴人,熱情的伸出雙手,“歡迎你們來到我的王帳,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梁溯寒當然不敢上去與他擁抱,看了一眼少女刺客,“我叫梁溯寒。”
少女的臉隱藏在麵紗之後,“無憂。”這不像一個名字,生在世間的人怎會無憂?除非她是天上的神女。
兀烈王子掀開王帳,做出一個歡迎的姿勢,“天寒地凍,兩位何不飲一杯熱茶,也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
梁溯寒忽然覺得自己麵前之人不是草原之主,而是一個好客的書生,即便他全身披著重甲,也絲毫不掩蓋他的文士氣度,梁溯寒和無憂都看著掀開的門簾發愣,仿佛隻要邁進去,就會被裏麵的東西吞噬,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別無選擇,無論這位兀烈王子是人是鬼,總要見個真章,想到此處,梁溯寒隻能進去,無憂跟在他身後一起進去。
兀烈點起燈火,毫不在意一地的破碎,引著兩人進了一個隔間,隔間正中楠木茶幾,茶幾上放著一方朱泥小爐,杯具晶瑩剔透,兀烈施施然坐下,看得出來他身上的盔甲絕對是上品,絲毫不影響他的行動,隨手點燃小爐,置上器皿,注入清水,不到片刻,清水便“咕咚”作響,又取來兩個杯子,開水衝刷一次,才放進幾片翠綠的茶葉,用熱水衝洗一次,再次注入開水,很快整個小間裏邊迷漫起淡雅的清香。
兀烈將茶雙手端起,遞給梁溯寒道:“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辰,能喝上一杯熱茶,真是人生一大樂趣。”
梁溯寒接過,兀烈又遞給無憂一杯。
梁溯寒看著杯中青翠的茶水,正猶豫著該不該喝,卻見無憂已經掀起麵紗一角,露出白玉一般下頷,朱唇輕啟,坦然飲下,感受到梁溯寒的目光,無憂冷哼一聲,翻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白眼,梁溯寒這才發覺自己的失禮,連忙收回目光,暗笑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這種閑情雅致。兀烈若要對付自己,根本用不著下毒這種手段。
一杯熱茶下肚,梁溯寒頓時感覺身心俱暖,唇齒留香,即便他這種不懂風雅之人,也品的出來這杯茶的不凡。
“峽州的山石玉露,果然是好茶。”無憂讚歎道。
兀烈淡然笑道:“茶者,南方之佳木也,生於懸崖峭壁之上,有雨不采,有風不采,有雲不采,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可比醍醐甘露。”
茶是好茶,但此時的梁溯寒完全沒有心情去細細品味,無憂卻悠悠然道:“想不到閣下生於草原蠻荒之地,卻如此鍾情於茶道。”
兀烈也給自己斟上一杯茶,輕啜了一口,“我雖生於草原,卻長於天都,草原比不了中土的繁華,但也絕非蠻荒之地,隻要整合各地的部族,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一個橫跨萬裏的大帝國。”說這些的時候,兀烈眼中閃著光,臉上也有微微興奮的神情,就好像他在對自己的朋友說著胸中報複。
梁溯寒冷笑道:“既然草原如此廣袤,閣下又何必進犯中土?”
兀烈放下茶杯,望著梁溯寒,笑意不變,“中土居天下之正,四方之豪傑誰人不想得之?好男兒怎可屈居他人之下?”在這一刻,兀烈身上梟雄氣質袒露無餘,梁溯寒差點忘記麵前之人剛才
發生的詭異之事。
無憂道:“大殷雖然疲敝,但以厥奴人的實力,別說中土,就算是西北也不一定吃得下。”
兀烈哈哈大笑起來,“姑娘說的不錯,單靠厥奴人自然無法吞下中土的花花世界,但我的時間很多,大殷卻沒有多少時間了,就算沒有我的侵擾,南方的炎人,東海賊,當然,還有你們中土的五大世家,哪一個不是希望大殷倒下?三年時間,我就能統合整個大草原,坐觀中土幹戈四起,收聚北走的亂民,習中土之教化,然後攜草原百萬控弦之士,南下爭鋒,試問整個中土,何人可擋?兩位都是中土英傑,不如歸順於我,助我橫掃百國,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讓普天之下所有蠻夷,都習我中土教化,從此天下沒有厥奴人,沒有霍特人,沒有炎人,全都是中土風華!”
聽著豪言壯語,梁溯寒和無憂都不禁有些愣神,這個兀烈王子的野心之大,簡直是曠古絕今。
無憂冷笑道:“閣下真是雄心壯誌啊,不過你忘了兩個人。”
兀烈眼中閃過一絲電芒,“誰?”
無憂道:“蕭摩訶、陳行恕!”
這兩個名字如同一盆冷水澆灌而下,兀烈王子的氣勢頓時萎靡了幾分,他當然還記得當初他父汗的王庭是怎樣被陳行恕擊垮的,也在天都見識過蕭摩訶重整山河之神采,這兩個名字是他畢生的夢魘,也是壓在所有厥奴人頭上的兩座大山。
兀烈眼中很快升起猙獰的猩紅,一股原始的暴虐在他身上升騰而起,巨大的威壓撲麵而來,茶幾上的茶具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梁溯寒手按刀柄,任何時候,隻有刀能讓他鎮定下來。
大地也升騰起一股暖意包裹住他全身。
但兀烈終究還是冷靜下來,眼中的猩紅消退,恢複清明,略欠了欠身,對梁溯寒和無憂施禮道:“不好意思,剛才有些失態了。”他收拾破碎的茶具,又從旁邊的架子上換上一套新的。
梁溯寒和無憂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兀烈又恢複成最開始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你說的很好,蕭摩訶和陳行恕是大殷的文武雙壁,但很可惜,你們中土不想他們活著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一些非常有影響的勢力,中土最大的敵人往往來自中土本身,我的時間很多,總會有一個收拾破碎山河的機會。”
這樣的談話在梁溯寒看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那麽我有一個很好的提議。”梁溯寒看著這位草原上的霸主道。
兀烈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梁溯寒道:“既然閣下明知此時不是進犯中土的好時機,不如就此退兵如何?”
兀烈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不過退不退兵不是我說了算,這場戰爭的背後牽動無數人的利益,你以為事情會有那麽簡單?你們大殷的皇位上坐著的人可不是蕭摩訶。”說完,神秘一笑。
大殷本該在十五年前就崩潰的,那時候大殷北有強盛的厥奴,南有難纏的炎人,整個東境亂民蟻聚,東海海賊不斷侵擾內地,西邊也有動蕩之勢,大殷焦頭爛額危亡在即,正是陳行恕果斷出兵,繞行西北,橫穿整個沙漠,繞到厥奴人的背後發動致命一擊,從此強大的厥奴人分崩離析,再也構不成威脅。
此後,蕭摩訶重建南軍,調動整個帝國的財力物力,修建蒼梧關要塞,逐漸抵擋住炎人的進攻,又頒布一係列的政令,從根源上瓦解東境的民變,遷東境百萬之民填西境,一係列的動作下來,整個大殷如劫後餘生一般,隱隱有了生機。這一切說起來簡單,其中任何一件事都難比登天,稍有差池,整個中土就有傾覆之危,能做成這些事,能力和實力缺一不可。
從此之後,蕭摩訶和陳行恕成為大殷的柱石,天下人隻知二人之名,而不知皇座上坐著的是誰。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梁溯寒忽然體會到了兀烈笑容中的深意,或許這場戰爭的背後就有皇室的暗中支持,也就是說,兀烈王子是受大殷皇帝的命令攻打天狼關!梁溯寒不禁為自己的想法驚出一身冷汗。難怪蕭摩訶會親自發下諭令,這場戰爭表麵看發生在天狼關,實則是天都之爭的延伸。
兀烈微笑道:“看來你已經明白了,這樣的大殷,你說我還會沒有機會嗎?”
梁溯寒如墜冰窟,他永遠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個樣子,草原上一盤散沙,大殷又何嚐不是?
王帳之外,黑夜已經過去,但黎明依舊是昏暗的,寒風像是要摧毀大地上的一切。
這個時候,無憂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溫軟的觸覺讓他全身一振,這自然不是兒女私情,而是兩個黑暗中人在抱團取暖。
兀烈的臉上湧起勝利者的笑容,作為王者,他很清楚哪些人能用刀劍征服,哪些人不能,正如他所言,時間站在他那一邊,他有足夠的籌碼左右中土的局勢,他很愜意的為兩人斟上熱茶,在他眼裏,上天還真是不公啊,整個人間的菁華都凝聚在中土人身上,麵前的這對年輕人,更是中土之英,這樣的人若能在自己手下效命,達成心中所願又有何難?隻要二人喝下這杯茶,就表明他們心理上的臣服,兀烈王子對人心和人性有深刻的了解,這也是他在天都最大的收獲。
這杯茶和上一杯茶意義絕不一樣,屈服往往從微不足道之處開始的。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梁溯寒看都沒看他的茶,站起身,“多謝王子的美意,王子若是沒有其他事情,請恕在下不能久留!”無憂也在他身後站起,兩人似乎有某種默契。
兀烈王子很失禮的沒有起身,甚至頭也沒有抬起,“你們真的不考慮一下?”他感覺麵前的兩人,如天空中的雄鷹,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梁溯寒道:“中土男兒豈能作狗?”
兀烈低沉的笑起來,“很好,但是恐怕你們走不了了。”
梁溯寒當然不認為兀烈會這麽輕易的放自己離去,既然談不到一塊去,就不必廢話了,無論天都高堂上的人怎麽想,隻要斬殺麵前之人,天狼關就會高枕無憂,西北的百姓也將免了一場刀兵之災!而且他的本意不就是刺殺麵前的這位嗎?
殺氣在王帳中來回穿梭,兀烈王子淡定的喝著茶。
忽然之間,一抹刀光猛然劈下,這一刀可以說是梁溯寒最強的一刀,無論是氣勢、火候、時機、力道、角度,都毫無破綻,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毫無愧疚的殺一個人!
刀客的心若是穩了,刀也就穩了。
小間裏的燈火在縱橫的刀氣下明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