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陸崇比雲貞慢一步回到靜遠堂。
看著緊閉的房門, 須臾,他轉去書房。
小一刻後,雲貞方打開房門。
她平複好情緒, 早上出去前?, 錦屏煮了蓮子消暑湯, 她讓錦繡端一碗去書房。
坐在鏡子前?, 雲貞望著哭得紅撲撲的臉頰。
她仔細擦掉額間浮粉,露出那點豔麗的胭脂痣,鏡子裏?的人兒,姿容昳麗, 卻有點陌生。
雲貞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 還是她自己。
這時, 門上傳來篤篤聲。
她回過頭, 門沒關, 但陸崇依然站在屋外,他道:“還難過?”
雲貞還以為他會?先處理公務, 她低下?頭,盯著桌角的雲蝠紋,輕聲回:“沒事了。”
此時已不複夢境,陸崇也不曾再說過“災禍”二字,她還是為夢境裏?那“災禍”,而感到痛苦。
她的卑怯, 根植於內心。
即使證實這並不是他的本意, 可她不相?信, 不敢相?信,夢裏?那麽懦弱無能的自己, 又為何能得陸崇的自省?
所?以,那時候,陸崇喜歡她。
她不懂,在嫁給陸崇之前?,她很清楚,自己對他有所?圖,隻是不明白,陸崇為何要?低娶,如今看來,或許是喜歡。
竟然是喜歡。
可陸崇喜歡的,可能不是她,是夢裏?那個露出胭脂痣的自己,如今她遮住胭脂痣,他又喜歡自己什麽?
她對著鏡子裏?陌生的自己,拿起桌上鐵罐子,沾染脂粉,往額間塗一半,動作頓了頓,又繼續塗抹。
不如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過。
總歸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這一日,雲貞比陸崇早上床,她縮在床角落,幾乎聽不見她的氣息。
陸崇靜靜看了會?兒,也悄聲躺下?。
,
第二日,雲貞去巡鋪子,路上到馮記坐了會?兒,馮氏察覺出她心情不好,拿些布料花樣和?她討論。
雲貞畫畫很好,以前?礙於京城布莊自成體係,她繪製的花樣賣不出去,如今馮氏在搗鼓布莊,就可以用上了。
聊到畫畫,又聊到生意,二人很有興致,等反應過來時,天已經擦黑。
夏日天黑得晚,此時已過近戌時,三刻就要?宵禁。
馮氏收拾著花樣,說:“哎呀,太晚了,咱們等明日再繼續。”
雲貞欲言又止:“姆媽……”
馮氏:“怎麽了?”
雲貞:“我差人去侯府說句話?,今晚在你這兒住?”
馮氏一針見血:“和?七爺吵架了?”
雲貞咬咬嘴唇:“沒有。”
喜春她們都?沒看出異常,但她知道,自己有意冷落陸崇。
她自己,隱隱抓住情緒線條的一端,又找不到另一端在哪。
說不明白什麽緣故。
馮氏揉揉雲貞的後腦勺,語重?心長:“貞娘,我也希望你能留在這兒住,但是,如果?你和?七爺有了矛盾,沒能說開,是不好的。”
“姆媽沒讀過書,但也知道,一些頑疾,一開始也不過是小?病,隻是長年累月不理它,就無可救藥。”
“自然,如果?他膽敢欺負你,別?說是侯府,就是王府,姆媽也要?帶你走。”
雲貞抱著馮氏,眼眶發酸。
是了,她不再是獨自一人,她應當理直氣壯,坦蕩地去尋求答案。
她終是要?去麵對的。
回到侯府,方戌時二刻,不過後院的門,卻關得緊緊的。
喜春拍了好一會?兒門,守後院院門的蔣婆子姍姍來遲,蔣婆子是侯府的老人,以前?服侍過二老爺,在二老爺病重?時,曾給二老爺親身試藥。
這般忠仆,平日裏?,眾人都?會?給她幾分麵子。
此時,她在裏?頭應道:“來了。”
拿走門閂,她見是雲貞和?喜春,目光上上下?下?瞟著,先前?有幾次,她也這樣,甚至嘀嘀咕咕,這回目光更直接。
雲貞皺起眉,喜春說:“蔣嬤嬤,你怎麽這麽看七夫人?”
蔣婆子:“也沒什麽,就是天這麽黑,我都?躺下?了,你們才回來。”
喜春:“看門是你的職責,你開個門怎麽了?”
蔣婆子“嘖”了聲:“以前?你那個乳娘馮氏,回來得晚,多少還會?給點銀子呢。”
蔣婆子有些看不起雲貞,尤其是以前?馮氏地位低,回來得晚了,還要?好聲好氣求她放她進去。
現下?雲貞攀上七爺,馮氏的地位,也水漲船高,誰人不知道那京城的馮記炒貨,是侯府兒媳的娘家。
她今日刺雲貞和?喜春兩?句,本以為這娃娃氣弱,好欺負,沒想到,雲貞這嬌滴滴的人兒,一開口竟說出:“你私收銀錢,這不符侯府規矩,明日我會?跟大?嫂說。”
蔣婆子神色一變。
雲貞和?喜春方要?越過她走,蔣婆子提高聲:“我收錢也是為了你們好,天黑後群魔遊街,晚上回來的人,身上都?粘著鬼魂,老婆子我啊,眼睛利著呢,收了錢就給你趕走鬼魂,不給錢的,我就看鬼魂跟著她。”
雲貞腳步一頓。
喜春怒道:“你這婆子說的是什麽話?!”
蔣婆子:“七夫人還是快些回去吧,那鬼魂都?趴你肩上,舌頭拉得長長的咯!”
喜春不太服氣,雲貞拉了下?喜春:“走。”
蔣婆子是侯府老人,在侯府有些地位,如果?不是分家時,這邊門被劃給大?房,她理應去二房的。
是她自己也舍不下?這出入的油水,沒去二房。
雲貞聽說,之前?二夫人、五夫人,也被她譏過幾次,都?忍下?來,二夫人性子軟,還勸她假如和?蔣婆子起口角,別?和?蔣婆子爭。
她也頂多與秦淑慧說一下?她收受銀錢,至於最後怎麽處理,大?抵看在二房麵子,也不好做什麽。
那蔣婆子講鬼魂,那般惟妙惟肖,雲貞昨夜沒怎麽換過睡姿,脖頸有些酸疼,一下?有些心驚。
待得回到靜遠堂,她還是有些怕,叫喜春多點幾根蠟燭。
喜春又說:“夫人別?怕,我以前?聽老人說,日後晚上回來,咱在門口站一會?兒,那鬼魂就會?走。”
雲貞真去外頭站了會?兒,心裏?卻仍毛毛的。
不多時,陸崇回來了。
雲貞捧著一卷書,時不時用手撇撇肩膀。
陸崇洗漱完回來,換了身雲灰青蓮紋袍子,他走路聲音小?,等他靠近了,雲貞才發現他,“啪”的一聲,她手中書本都?掉了,心口來回起伏。
陸崇撿起書,不由皺起眉頭:“怎麽嚇到了?”
雲貞:“沒、沒事。”
陸崇對著屋外:“喜春。”
雲貞忙說:“不是什麽大?事,”她撫撫鬢角,“就是晚上回來的時候,有點晚,疑心有鬼,自己嚇自己。”
這時候,喜春跑進來。
雲貞盯著喜春偷偷搖頭,她覺得說這種事,有點丟臉。
但喜春向來不會?看氛圍:“夫人才不是自己嚇自己,是有人要?嚇唬夫人!”
陸崇:“誰?”
喜春倒豆子似的數落一番蔣婆子。
雲貞用手擦拭書本。
知曉原委,陸崇屏退喜春,他坐在桌子的另一旁,道:“心裏?有正氣,對鬼神敬而遠之,不必如此驚慌。”
雲貞紅著眼眶:“嗯。”
她知道的。
可是還是害怕。
陸崇挑亮燈芯,他抬起眼眸,問:“方才看的什麽?”
雲貞露出深藍色的封皮,是一本詩集,收錄前?朝詩文,各色風格都?有,雲貞很喜歡。
陸崇又問:“可有哪裏?不懂?”
讀詩是讀意境,雲貞一般時候,不求甚解,但既是陸崇問,她抿著嘴唇,翻到最喜歡的一篇《蘇幕遮》。
她指著其中一行:“‘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為何是窺?”
鳥雀呼喚著,聽著它們在屋簷下?啾啾鳴叫,應當是“侵曉聽簷語”,可“窺”,不是看麽?
她咬咬嘴唇。
陸崇看了兩?眼,道:“是‘偷’聽。”
雲貞一下?了然。
是了,如果?光明正大?聽,那屋簷下?的鳥兒,就嚇跑了,所?以這裏?清真居士是在偷聽,隔著文字,都?能想象到清真居士當時的神態,換成“聽”,就沒意思了。
她翻向下?一首,又問一個問題,陸崇一一解釋,中間,錦繡過來添了一回茶,桌上,已換了幾本書。
陸崇抿了一口茶,見已過亥時,道:“時候不早了,先睡覺吧。”
雲貞回過神來,她竟忘記鬼魂之說,沉浸於解密詩詞之中,
等她上床躺好,陸崇好像有事,出去了一下?,她見燭火搖晃,捏緊被子,有點緊張,陸崇便回來了。
他躺在雲貞身邊,雲貞才安心地合上眼睛,許是昨夜想太多,睡不好,如今不過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隔日,雲貞去找秦淑慧。
她本是想說蔣婆子的事,秦淑慧比她先開口:“那看門的蔣婆子,仗著自己是老仆,就欺負起主?子。”
“既然如今分家,她又服侍過二老爺,我今天著人把她打發出去,讓她有本事自己去二房混口飯吃,咱大?房供不起她!”
第一次見秦淑慧這般生氣,雲貞心中暖暖的,道:“謝謝大?嫂。”
秦淑慧咳了咳。
昨晚上那麽晚了,陸崇還著人來吩咐這件事,她哪敢不重?視。
那蔣婆子也是老糊塗,平日招惹二夫人五夫人也就算了,這回竟惹到雲貞,莫不是以為,七弟把雲貞娶回來是擺設?
經曆這些,秦淑慧算是咂摸明白了,陸崇是一點委屈,都?不會?讓雲貞受。
到了晚上,陸崇回來時,又是深夜。
雲貞聽外頭有走動,等了一會?兒,不見陸崇進來,她在窗口,看到他背著手,身形如竹雋秀,如鬆蒼翠,俊美無儔。
隻是,他站在門外,過了好一會?兒,才令人備水洗漱。
她心下?奇怪,卻突的想起,喜春說,在門口站會?兒,鬼魂不會?跟進來,昨天,她還跟著站了會?兒。
她立時否認。不會?的,陸崇不信鬼神,也不怕鬼神。
應當是他要?透透氣。
不過他站了這麽會?兒,她心下?安定不少。
雲貞這般想著,直到第三天晚上,陸崇仍是有事,忙到亥時後回來,他靜靜站在廊下?,瞧著月光。
雲貞終於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他自己不怕,但知道她怕,所?以願意在門外站一會?兒。
他好像,真的喜歡自己。
就是她怕鬼,他也不會?嫌棄自己。
刹那,雲貞喉頭幹澀,馮氏說的話?,也浮在她耳畔,小?病不醫成大?患。
稀裏?糊塗過,是一條不錯的路,可那終究不適合她。
她希望活得明明白白。
鼓起勇氣,雲貞突的打開房門,陸崇聽到聲音,回過頭,他眼底似攜著一縷月色,光澤清冷,卻也溫潤。
他問:“怎麽了?”
雲貞輕聲:“大?人,我有話?,想問您。”
他們坐在榻上,明亮的燭火,在陸崇麵上,打下?一層光影,模糊了他那觸不可及的感覺。
雲貞輕咬著嘴唇,說:“大?人覺著,我額間的胭脂痣,要?不要?露出來?”
陸崇:“我一直以為,得由你自己決定。”
一鼓作氣,雲貞:“如果?我額間,從?未有過胭脂痣,大?人,還會?娶我麽?”
陸崇:“會?。”
他的回答,快到雲貞難以相?信,她怔怔地看著他,又問:“我……我能問,為什麽麽?”
陸崇斟了一杯茶,推到她手邊,說:“你就是你。胭脂痣隻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我所?中意的,是一直堅貞於本心的你。”
不隨波逐流,不自暴自棄。
她有著最軟和?的脾性,卻也有旁人難以察覺的韌勁。
雲貞屏住呼吸。
夢裏?那些遭遇,讓她畏手畏腳,始終認為這顆胭脂痣是災禍,自己一定會?被它拖累,可陸崇說,它隻是她的一部分。
然而,他說的好像沒錯。
仔細回想,過往的事,不是胭脂痣造成的。
便是遮去胭脂痣,夢裏?有些事,還是發生了。
雲貞低著頭,用手背壓著嘴唇,她閉上眼睛,還是忍不住,發出低低的啜泣。
她問:“大?人,中意我?”
陸崇愣了下?,才知曉她一直不清楚。
他頷首,點頭:“是。”
雲貞一邊搖頭:“可我不敢。”
陸崇傾身,抹去她眼角的淚珠,道:“有何不敢?”
她不奢求從?他這兒獲得回應,一遍遍地自我暗示,可一旦被回應,她隻想逃避。
因為不敢。
怕是鏡花水月空歡喜。
她沒他那麽聰明,她是愚者,一件事要?想千萬遍,方有好的辦法,而自己一個錯步踏下?去,就是萬丈深淵。
此時,雲貞見陸崇站起來,他繞到她這邊,低頭看著她。
雲貞提著袖子囫圇擦淚。
陸崇按住她的動作,用巾帕擦拭她的眼角。
雲貞輕輕抽著氣,她正覺得又丟人了,陸崇拇指抹去她的淚痕,他道:“隻要?你也願意,若隻是不敢,便交由我。”
“千次萬次,我會?朝你邁出那一步。”
正如當初,跨過兩?人之間那道線,正如七夕當日的求娶。
雲貞愣了愣。
他這句話?,抓住她心裏?一團亂糟糟的線,捋出末端,輕輕一扯,她眉宇驟地舒展。
陸崇說得到,做得到。
他喜她心性,她又何嚐不愛他君子如玉?
她回想過去的事,心中搖蕩,站起身。
順著她的動作,陸崇也微微直起腰,他尚未反應過來,雲貞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望著他俊美的側顏,踮起腳尖,親吻住他的嘴唇。
這是第一次,她真正的回應。
陸崇眉頭驀地微動,也閉上眼睛。
反客為主?。
過了一會?兒,雲貞氣息不太勻,她道:“七郎。”
他身形一頓。
她問:“我可以這麽叫你麽?”
不是七爺,不是大?人,是與她平起平坐的七郎。
陸崇抬起頭,眼眸壓抑著她看不懂的風浪,從?喉頭應了聲:“嗯。”
雲貞眨眨眼,她有點惶然,也羞赧,不由避開他的目光。
卻聽他又說:“再叫一聲。”
雲貞小?聲:“七郎。”
陸崇忽的低低地笑了,他的氣息緩而沉,眼眸黑亮,道:“從?此靜遠堂無七爺。”
雲貞靠在他肩頭。
他打橫抱起她,走向床鋪。
紅燭羅帳之中,少女衣襟鬆散,眼若秋波,雙頰緋紅,朱唇殷紅,她衣襟微微鬆開,一身雪白的肌膚,細膩而柔軟。
陸崇在她圓潤白皙的肩頭,輕輕啄吻。
她氣息輕顫。
陸崇箍住她的腰肢,突的咬了口她的肩頭,不輕不重?的力道,頗有些循規蹈矩,卻讓雲貞渾身都?有種發燙的錯覺。
他一隻手五指與她相?扣,按在被寢上,另一隻手,輕拉開衣帶。
雲貞耳尖滾燙。
這一晚上,臥房叫了三回水。
第二日。
雲貞起來的時候,回想起昨晚的荒唐,恨不得把頭埋在枕下?,裝一次傻。
陸崇怎麽能那般……
她不敢再想。
好一會?兒,聽到陸崇叮囑喜春一句什麽,他要?去衙署。
雲貞翻了個身,又有困意,他們昨晚鬧到後麵,很晚才睡,她想著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不用去長春堂請安,打算再小?憩會?兒。
沒成想,這一睡,直接睡到午時。
等雲貞睜眼,見天色不對,連忙起來,將衣襟掩好了,確保沒什麽痕跡露出來,這才小?聲叫喜春:“喜春。”
但聲音還有點啞然。
她清清嗓音。
喜春一進來,就端著一碗薏米紅豆湯,就說:“夫人,七爺今早走之前?,叫小?廚房先熬著這個,是不是料到夫人會?睡這麽晚啊。”
雲貞臉色稍稍一紅。
什麽叫料到她睡這麽晚。
會?這樣,還能怪誰。
洗漱完畢,換身衣裳,在妝台坐定,雲貞望著鏡中,抬手撫摸額間胭脂痣。
恰這時,外頭傳來錦繡的聲音:“七爺。”
雲貞一愣,這才午時多一點,陸崇不是很忙麽?轉而想到,他當是趁著空隙回來的。
她眨眨眼,提著一口氣,回頭。
陸崇身著緋紅常服,他眉宇清冷矜貴,雙目墨色深深,與往常,沒什麽區別?,又好像,多了點什麽。
雲貞抬手撫了下?發髻。
他道:“忘了拿東西。”
雲貞:“哦……下?次,讓雨山送過去。”
陸崇:“嗯。”
雲貞突的小?聲一笑。
她本就生得極美,冰肌玉骨,五官精致細膩,而額間一點胭脂痣,更是將這份美,發揮得淋漓盡致。
無需上妝,她臉色便浮上緋紅,猶如雲霞嬌嫩。
陸崇目中也有隱約笑意,他低頭,問她:“不遮額間了麽?”
雲貞搖搖頭。
她釋然道:“它也挺好的。”
它不是災禍。
而她亦非災禍。
往後的路,她會?好好走下?去,而身側,陸崇伴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