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夏悶熱,暖風吹起衣角,熏得人頭昏腦漲。
兩個婆子從廚房那邊來,貼著游廊的牆走,堪堪躲過了落在腳邊灼熱的陽光。前面領路的丫鬟面色冷淡,不發一言只走的飛快。婆子們心中叫苦,狼狽跟上,也自知今天這趟給叫過去不會有什麼好事。
有那個小祖宗在,她們只恨前頭沒去海里將龍太子撈上來給他吃。
汗珠從指尖滴下,瞬間滲進了土白色的磚面里,沒了半點蹤跡。
身旁一陣更加匆匆的腳步聲經過,婆子們偏頭看去,是三個神色倉皇的稚嫩丫頭,打頭的那個拿著大盤,中間的那個拿著小盤,最後的拿著兩塊面料柔軟,據傳是上貢才有的好東西,此刻被那慌慌張張的小丫頭糾的皺成一團。
一個婆子張了張嘴,有心想開口提醒一句,只轉念想到自己此刻已是泥菩薩過江,又眼見著那小丫頭拐進了屋裡頭,便又將頭低下去,單盼著自己今天能好過些。
「老祖宗,人帶過來了。」忘憂提著裙子邁步進了屋裡,臉頰沁著些汗珠,面上通紅,她兩步上前,巧巧站在老祖宗懶洋洋的視線下。
屋裡的冰鑒正散發著源源不斷的涼氣,室溫如同暮春初夏一般怡人。
「中午的菜是你們兩個做的?」老祖宗背靠著軟墊,目光所及是正背身對著眾人洗漱的玉色身影,餘光里才掃到兩個瑟瑟發顫的婆子。
兩人這般膽怯,又讓她憑空多了不喜,語氣於是越發不耐,「簡簡單單四個菜,你們倒好,蝦仁炒老了,苦瓜的苦味竟都去不幹凈,當差多少年了,這些也不知道?」
呂遲正在丫頭端著的大盆里洗了手,耳邊聽著老祖宗說話時又用一旁小盤裡的薄荷水漱了口,最後取過第三個丫頭呈上來已經皺成一團的白色軟布。他的動作停了下,引得侍候的丫頭呼吸一窒,好在呂遲修長細潤的指尖又從白色的布段上慢慢擦了過去。小丫頭緊緊低著頭,勉強能看見的是呂遲略透著些粉色的圓潤指甲蓋,從自己的視線里慢慢懶懶的劃過。
等做完這一切,她們又收拾好東西照著原路快步往外走,到了沒敢抬頭看一眼這在宰相府里給寵成一塊心肝肉的大少爺的模樣。
這會兒老祖宗對著兩個婆子的蓬勃怒氣,為的也不過是呂遲中午少吃了兩口菜。
呂遲轉過身來,目光跟著那塊在小丫頭手裡越發皺褶的布片往外移去,強耐著沒有將那點介懷說出口。兩個廚房裡有些地位的婆子給訓兩句礙不著大事,然而幾個三等丫頭在這宰相府里與草芥無異。
「只不過是被暑氣逼著了,少吃了兩口菜,」呂遲道,「您卻又放在心上了,這般往後我可不願意過來麻煩祖母了。」
他的聲音清朗,聲聲如珠落在人心上。
一個婆子偷摸的抬頭看去。站著的少年面如桃花膚帶玉色,杏眼紅唇,瓊鼻皓齒,說話時腮邊的酒窩跟著隱隱現現,實在不知道是從小用金粉洗澡還是用寶石鋪床才能長的這樣出塵?
當朝宰相呂益三十歲,其妻呂朱氏二十六歲時才有了呂遲,老祖宗如獲至寶,請高人算卦曰:此子福運昌盛,生而忘憂。后兩年呂氏果然一口氣生下雙胞此子,第三年又生下長女呂芙。老祖宗因此篤信呂遲的命數好,對他十分縱容。
呂遲從小就是老祖宗的心頭肉,眼見著如今已經十六歲,不僅沒有半點收斂,反而一日日的越發過分起來。
「哎呦呦,我的小心肝兒,」老祖宗連忙抬起手虛虛的要作勢拉住呂遲,「你這麼說,可是要讓祖母心疼了,過來讓我摸摸腦袋,可是給暑氣悶著了?」
呂遲卻不願意邁步,他瞧了瞧外頭炙熱的陽光,抬腳就要走,「我該回去了,不然一會兒太陽還要大。」
老祖宗於是坐不住了,她直起身來一把拉住呂遲,「今天一下午的太陽都散不去,你這會兒走做什麼?祖母知道你不喜歡看訓下人,我這就讓她們回去便是了,你在這裡多呆一會兒,晚飯吃了再走,省的曬太陽。」
她說著對忘憂使了個眼色,讓她將兩個婆子無聲的帶了出去。
呂遲執意不想留,也不說話,只微微的撅著嘴,帶著些孩子氣的看著老祖宗。
老祖宗在這宰相府呼風喚雨卻也拿這小心肝兒沒有半點法子,只得慢慢的鬆開了手,又帶上六分笑意去哄,「好好好,阿遲不生氣,這會兒走也好,我聽說今天花園那邊的假山池塘要做好了,不知注水進去沒有,阿遲路過看一眼也是個新鮮好玩的,但是記住,莫要多留,此刻的陽光毒辣的很,曬多了要不舒服。」
她說著又要絮絮起來,呂遲終於沒了耐性,道,「明日阿遲再來給祖母請安。」話畢,轉身便走沒個停留。
老祖宗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臉上卻笑意不減。
忘憂將她扶到軟榻上,又撿著她喜歡聽的說,「這般天氣大少爺也日日都來,實在是有心的。」
老祖宗合上眼眸,唇邊帶笑輕聲應了這句。
呂遲出了春熙苑,果真大步往花園去。
花園裡的假山池塘仿的是江南水鄉的景緻,為的也是呂遲看書時見著書里的描述,喜歡得不得了,因而將這原本種著不知多少難得花種的花園挖去了一半,又請來南邊的工匠造出景緻來。
「小的聽說今天秦王殿下來了府里,不知遇不遇得見……」呂遲身邊緊緊跟著的棗木語氣崇敬。秦王打了幾乎奇迹一般的勝仗,在晉國也成了人人有所耳聞的英雄。
呂遲撇了他一眼,嗤笑,「你個傻子,秦王那樣的身份到花園裡做什麼。」
棗木伸手將呂遲往游廊靠牆那邊推,自己站在外頭為他擋住所有陽光,他嘿嘿笑著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又看了看前後空蕩蕩的游廊,帶著些好奇,「說起秦王,小的昨天看了本書,記的東西也不知真不真,上頭說原本咱們晉國的皇位是要給當年的大皇子的……」
大皇子是如今秦王的生父,也是秦地的第一位王。
呂遲的腳步猛地停下,抬手用力的敲了下棗木的腦殼,罵道,「我說你傻,你還真是傻,方才那些話哪一個字是你能說的?活該讓人拖你出去活剮了。」
棗木給這一下打的懵了,又趕緊跟著賠罪,「小的,小的越矩了!」
呂遲哼了一聲,重新邁開腳步。棗木是從小跟在他身邊的,心思好壞呂遲清楚的很。也正是因為清楚,才願意開口提點兩句,入不了呂遲眼睛的,便是當下給推到午門菜市口砍了腦袋也無關呂遲痛癢。
只不過棗木說的事情,倒也並不假。他昨天看的書,也是呂遲自個兒藏在書櫃最下頭看了一半準備看完燒了的。
如今晉王坐著的皇位的確來的心虧,到底才二十多年的事情,真相總是掩飾不完全。
二十年前先帝去世時,晉國的版圖雄霸中原,繼位的晉王一是為了分管便利,而是為了安撫功臣與重臣之心,將周圍的六塊地方分封了出去。分別為吳、韓、秦、鄭、衛、周。只沒想到當政二十多載,封地便紛亂四起。去年末吳王、韓王與鄭王明著反了晉國。晉國國力不比二十年前,加之衛王與周王前後顧忌不願意出手,後面危難關頭出手解了燃眉之急的竟是最偏最遠最不得皇帝心的秦王褚瑜。
除此之外,這一仗打的還極其漂亮,不僅退敵,更將三地的城池一座座接連拿下,中間甚至不曾用了晉國一兵一卒。晉王又是喜又是怕,特趁著秦王來京述職的功夫將他請到了宰相府,讓宰相幫著看看,好體味褚瑜的脾氣,以判斷他是否有謀逆的念頭。
對於深居於晉國最中心的貴族們來說,戰爭的殘忍可怕多半已成為了書中或者人們口中過激的描繪,連帝王也混混沌沌不知所感。
「快些快些,一會兒人就沒了!」走廊盡頭匆匆跑過幾個人影,滿頭大汗形色狼狽。
呂遲心中原本的煩躁與不耐給這道冒冒失失的聲音打斷,視線隨著那幾個小廝移到了不遠處的花園路口。
「怎麼回事?」他抬高了聲音問。
小廝回頭,一見是呂遲,不敢怠慢,連忙行禮道,「回大少爺,剛在池塘里注好水,有個丫頭掉進去了,那丫頭不會水,正在掙扎。」
別說那丫頭不會水,在這北地的宰相府里就沒幾個會水的,若是救慢了,眼見著就要送命。
呂遲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他加快腳步跟著往花園去,心裡想著不知掉進水裡的是那個院子里的丫頭,嘴上卻罵道,「笨手笨腳,怎麼這般不經心?」
剛走到花園門口就聽見裡面一陣如釋重負的呼聲,「醒了,醒了!」
不知是誰已經將那小丫頭救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