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攔路虎
恪文的病全稱是再生障礙性貧血。常見的致病原因包括藥物、化學毒物、電離輻射、病毒感染、遺傳因素等。其中外源性因素如藥物、化學毒物已被狄醫生排除掉了——天鵝島環境優良飲食安全,恪文也從未服用過可能致病的藥物。
剩下的便只有遺傳因素一種可能性。起初狄醫生和恪文都不相信致病原因會來自於遺傳因素,因為女孩們在登島之前都會進行一次基因測序檢查,篩查有無可能引發重大疾病的致病基因,只有基因健康完好的女孩才能通過檢查。恪文也通過了檢查,因而不可能帶有致病基因。
然而就在狄醫生的調查中發現,當初負責為恪文進行基因檢查的正是章佰齡的生物技術公司。只因西北公司為了避免檢查過程有人謀私,所以會將樣本送到是第三方公司進行匿名檢查。章佰齡現已背上了商業欺詐的罪名,狄醫生推測他在恪文的檢測報告里動了手腳,才令恪文符合登島資格。
為了證明這一觀點,狄醫生提取了恪文的唾液樣本,送到了另一家公司做檢測。現在,新的檢測報告出來了。
「報告中午才傳真到我的辦公室,我趁著午飯時間趕緊瀏覽了一遍。你看看。」
基因報告拿在手裡有厚厚一疊,其中有十幾頁都是各種數據的說明和免責聲明。報告用英文寫成,上面許多字母縮寫和醫學名詞,對於恪文來說簡直就是天書。恪文求助地看著狄醫生。
「這份新的報告證實了我的推測,你的體內含有可能導致再障貧血的致病基因,患病幾率高於常人。」
病情都已經診斷出結果了,這會兒再說患病幾率高於常人似乎有馬後炮之嫌。但這份基因報告的影響絕不僅僅限於揭示患病幾率大小而已。恪文和狄醫生都知道,只要公開這份報告,西北公司常年引以為傲的「夏娃保護計劃」就將面臨最大的挑戰。
「僅僅是高於常人?光憑這一點能說明西北的工作出了大紕漏嗎,別人會相信嗎?」恪文想了一會兒問道。
狄醫生先做個手勢讓她把音量壓低,又回過頭確認一下門是否鎖好。一旦說到敏感的話題,應該格外小心隔牆有耳。
「大眾可能分不清其中的利害,但凡是搞醫學工作的、學生物的人都知道,『可能性較高』是最嚴謹的說法。我們現在沒有醫學技術可以準確地預言一個人肯定會得某種病。相信我,這樣就夠了。」
恪文點點頭,狄醫生既然這麼說,她也就打消了疑慮。
「人們會懷疑,基因檢查既然可以如此輕易做假,那麼之前有多少所謂的『夏娃』都是做假而產生的呢?」狄醫生搖頭嘆息,「我都不敢想象這件事會引發多大的影響。」
「山崩海嘯。」
恪文抓緊了手中的報告,眼神卻遊離在字裡行間。此刻,她手裡的不光是幾十頁報告,還是鐵打的證據,證明自己根本不該在這裡,不該在這牢籠一樣的地方消耗八年的時光。
她本可以過普通人的生活,卻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強行更改了命運。
恪文的嗓子發乾,像乾涸的泉眼,連一聲哀嘆都發不出來。
「我們先不要考慮社會上的影響,先考慮你自己。有了這份報告,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天鵝島了,沒人會阻攔你。」狄醫生看恪文眼睛直愣愣的,以為她在想別人的事。
「是啊,可以離開了……」
離開,一直是恪文夢想的事。她不止一次在睡夢中夢到離開天鵝島的自由生活,坐在大學校園的大片草坪上,手裡拿著三明治和書本,遠處響起下課的鐘聲。
現在,她離夢想只有咫尺之遙。
然而,恪文搖了搖頭。
「不,我不能走。」
「為什麼?」狄醫生十分驚訝。他看到,恪文的眼中連一點欣喜的火花都沒有,反而變得嚴肅起來。
衝動雖然強烈,但恪文沒有失去理智。她立即想到,如此光明正大地離開,表面上是恢復了自由,但其實仍然處在NSAG的監視之下。她一旦離島,肯定會聯繫尋找恪生,這是任何人都會做出的判斷。NSAG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對她採取跟蹤監視,尋找恪生的下落。
這麼分析下來,光明正大地離開不僅不能和家人團聚,反而可能讓恪生面臨被捕的危險。光是憑這一點,恪文就決定,堅決不能明著離開。
「我有我的理由,有些事情,我想處理了再談走的事。」
狄醫生對恪文的變化一下有些難以適應。一個多月前她還是聽見有離島機會就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怎麼現在突然變得不關心了?
「你是不是怕西北會報復?你放心,他們再暴跳如雷,也不敢拿你怎麼樣。說到底,那是他們自己的錯。」
恪文聽了卻笑起來:「狄醫生,不用擔心我,好好考慮一下西北會不會對您做出處罰吧。」
狄醫生早就想過了。他沒什麼好怕的,畢竟他還有一個同亞區醫療中心的職位,天鵝島的丟了也無所謂。實際上,他已經在做這方面的準備了。誰都知道,這不會是一場能夠全身而退的戰鬥。
於是兩人約定,狄醫生會想辦法帶新葯來島,周一進行注射。
雖然下周才能拿到新葯,但這周剩下的時間恪文也沒閑著。頌薇提交了離島申請,很快就下來了批複,同意離開。頌薇離島處理家庭事務,等於坐實了她身上的種種污名。更沒人願意和她來往了,連一間屋子的室友也搬了出去。
只有恪文還會到她家裡,幫著她一起收拾行裝。以前,這樣的事總是恪文替她操心,可現在恪文發現,頌薇能自己做了。
「你讓我聯繫帛雅,我會儘快給她打電話的,有了結果我給你打電話。」頌薇說道。
「先把自己照顧好,畢竟……」
恪文忽然有點哽咽,「畢竟」說了幾次都沒能說出下半句。
「畢竟我沒什麼經驗,我知道。」頌薇反而笑著安慰她。
但恪文原本想說的是,畢竟她們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
「等我回來,我就申請回去和你住。那時候我們再好好聊。」
恪文不敢做出正面回應,抿著嘴點點頭。她不能讓頌薇看出破綻,這本該是希望的開始,不應該是永別。
頌薇走了,坐的是工作人員通勤用的渡輪。開船時間臨近半夜,恪文沒能去送她。屋子越發顯得空空蕩蕩,她躺在床上似乎都能聽到渡輪離港的汽笛聲。
頌薇一走,恪文沒了牽挂的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夜探北區的準備工作中。她已經向衛永真說明了情況,計劃推遲到下周。她則在這幾天里收拾夜晚趕路登山的準備,挑選工具打包,試重,又重新挑選。過程雖然枯燥,卻也令人充滿動力。
時間來到周一,恪文在醫院成功接受了一劑新葯注射。起初,她對狄醫生怎麼在重重監察下攜帶該葯登島表示好奇。狄醫生的回答非常隱晦:
「你要知道,島上的人也是有美容需要的。」
據狄醫生的交待,注射之後需要一天的時間休養,不要立即進行高強度的體力活動。同時,這種葯的療效因人而異。有可能維持一個月,也有可能只能保持一個星期。恪文是第一次使用此葯,因此需要根據療效再做下一步打算。
意思就是說,先打這一針,效果好的話再談下一針。
恪文回到家裡,心情舒暢愉快。只需要在床上躺一天,明晚就可以跟著衛永真去北區了。
啊,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叮咚——
門鈴響起。恪文問了聲是誰,門外響起脆生生的聲音:
「前輩,是我,許南欣。」
許南欣,恪文想起來了,是那個見面會上收集大家的願望,還主動做自我介紹,表達對恪文欣賞的那個姑娘。恪文急忙從床上下來,穿上外套打開門。
「有事嗎?」恪文笑著問她。
許南欣有一個特別光潔圓潤的額頭。她戴了一隻發卡,將碎發全部往後別著,露出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的額頭。
「有件事,我想來跟前輩說一聲。」
恪文擺擺手,讓她別再叫自己前輩了,直呼其名就行。老是被人前輩前輩地叫著,還真是不習慣。
「我申請了調整宿舍,來跟你一起住。住宅管理部已經同意了,我就想著來跟你說一聲。」
說完,她滿懷期待地看著恪文。
恪文的笑容凍結在臉上。她趕緊動動嘴角讓五官活動起來,鎮定地問:
「同意了?真快啊。什麼時候搬來呢?」
「他們說什麼時候都行。我想,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這周我就搬來。」
恪文扶著門框的手越抓越緊,指甲都摳進了木頭縫隙里。這周,正好是她逃跑計劃關鍵性一步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