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院長
徐院長辦公室所在的行政樓離晨會的小禮堂大概半個小時的腳程,坐小汽車則只要不到十分鐘。這種小汽車由太陽能驅動,陰雨天則啟用備用蓄電池。車上安裝的是自動駕駛系統,乘客只需上車后在車門口的觸摸屏上點擊自己的目的地,系統便會計算出抵達多個目的地的最優路線,安全高效地將每一位乘客送達終點。每天的晨會一結束,總是會有幾輛小汽車整整齊齊地停在禮堂門口,等待將女孩們送到各個教室去。
行政樓前是一個頗為繁忙的停車場。老師和行政人員專用的兩人座小汽車、女孩們坐的八人座小車、軍隊的吉普車、三三兩兩的行人、開春了出來覓食的土撥鼠和火雞、還有從南方回來的大雁和野鴨,都在此中轉。去行政樓,前往駐軍區,或是往不遠處的大片草坪去,人和動物各得其所,倒也井然有序。
恪文小心翼翼地走過從停車場通向行政樓的小徑。水泥制的小徑點綴有暗綠色花紋,但湊近看才發現是大雁屎,稍不注意就鞋底遭殃。小徑旁一群大雁正專心致志地埋頭吃草,其中一隻機警地抬起頭來,一直目送恪文走進行政樓才繼續低頭猛嚼。
進了行政樓,走到前台,恪文向裡面的工作人員表明來意,遞上自己的證件和與徐院長的面談預約確認信。那名工作人員辦事利索,噼噼啪啪地敲打幾下鍵盤,列印出一張印有面談時間的橙色貼紙,貼在確認信左上角,把所有文件還給恪文,讓她從左手邊的樓梯上三樓,最後還祝她有個愉快的一天。
「我想再預約一個與瓊斯女士的面談,越早越好。」恪文說。
「辛西婭.瓊斯?」
「是。」
工作人員又在鍵盤上敲了幾下,告訴恪文最早的時間是明天中午十二點。恪文同意了,工作人員又問:
「面談目的?」
「我是她的課代表,需要跟她討論一些問題。」恪文隨口說。
工作人員完成預約,列印出預約確認信交給恪文。
恪文上了三樓,來到徐院長辦公室。辦公室外面是普通工作區,坐著幾個工作人員,裡面被隔開的才是徐院長的辦公室。她一進門,這些人先是神色慌張,再一看是個普通的學生,才如釋重負地來接待她,讓她在等候區等著。
恪文看他們的樣子,立刻明白他們之前在閑聊八卦。她把包里的耳機找出來戴上,又摸出本書來翻看。耳機插頭的一端空空如也。
沒錯,儘管「七條訓誡」里有「不可偷聽他人對話」的一條,但她此時就是在偷聽。
「這姑娘,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負責接待恪文的那個長相普通,帶著眼鏡的男子說道。
「可不是嘛,聽何秘書說她平時雖然悶悶的,可也不是個傻子,誰知今天是怎麼竟被埋到垃圾車裡去了。」旁邊一個聲音輕輕細細的矮個子女子說。
恪文一愣,他們居然在談衛永真。
「我早說過,這種到現在都還沒嫁出去的大齡女人,心理早就變態了,腦袋肯定都有點問題。」
恪文皺了皺眉,抬頭看看說話人什麼樣。原來是一個坐在幾人中間的半禿頂男人。腆著滾圓的肚子,肚臍眼上的襯衫扣子不堪重負,隨時可能壯烈殉職。大張著肥碩的雙腿,向眾人展示他繃緊的襠部,像只挺屍的肥青蛙。一看是這樣的人,恪文釋然。
「小胡,你可要別成為這樣的女人啊。」禿頂青蛙話鋒一轉,開始一本正經地教育矮個女子。
「其實那女孩長得還挺好看,身材也不錯,我見過她本人。」眼鏡男適時地把話題扭回了衛永真身上。
「現在的醫學美容技術什麼美女造不出來。長得好,身材好又怎麼樣,還不是被挑剩到現在。而且她家庭出身又不好,母親早逝,父親是無業游民,哪個男人願意要這樣的女人啊。」矮個女嘰里呱啦說了一堆,像是地位受到了極大的挑戰,聲音也高了個八度。
禿頂青蛙「噓」了一聲,那兩人立即噤了聲。徐院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一幫人火速遁走,逃離現場。徐院長向坐在等候室里的恪文招招手,示意她進去。恪文迅速收拾好書本耳機,一路小跑過去。
徐院長的辦公室方方正正,鋪著藍灰色的地毯。朝北的牆上是一排窗戶,窗台上擺放著幾盆綠蘿與虎尾蘭,和兩桿西北公司的小旗。徐院長的辦公桌是紅木的,和紅棕色的皮座椅一個色系,直直方方稜角必現。
「坐。」徐院長示意她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邊,正對自己。「你要跟我談你家人的事情?」
「是。」恪文剛坐下,聽徐院長一問,立刻又從椅子上彈起,恭敬地雙手遞上自己的面談預約信,上面有自己預約的理由陳述。
徐院長看著她,接過信后並不看。
「你跟我說吧。」她像是故意考驗她似地。
恪文剛一開口,各種預想過的最壞情況——搶劫、兇殺、綁架——就跟約好了一樣跑出來,佔據她的大腦,令她無法集中精神,連聲音都在打顫。
「我家人……母親和弟弟已經失聯兩個星期了。兩周半前,我收到我弟弟的最後一封信,信中說他們將去同亞區旅遊。兩周前和母親最後一次通電話。從那以後,信件不回,電話打不通,電郵也沒有已讀回執。」
徐院長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接著說:「我也聽到了一些老師在說你的事。他們有沒有在同亞區的暫住地址?」
恪文搖搖頭。
徐院長沒有問下去,轉而在電腦上查找起來。
恪文盡量不去注視徐院長的臉,卻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的頭髮。一頭烏黑亮澤的捲髮垂至鎖骨,長短、捲曲度都恰如其分,沒有一縷亂髮。右耳後別著一支圓潤碩大的珍珠髮夾。珍珠雖美,卻好像藏匿於黑霧中的一隻眼睛。
「你在同亞區有親戚朋友嗎?」徐院長眼睛盯著屏幕問。
恪文一愣,垂下目光想了一會兒,隨即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徐院長手指支著下巴,看著恪文:「沒有暫住地址,沒有親友擔保。以我對同亞區入境審查的了解,他們絕不可能拿到旅行許可。」
徐院長在懷疑自己撒謊,或是懷疑家人撒了謊,恪文立刻意識到這一點。她又一次搖頭,說道:「我們全家都住在新亞區,沒聽父母說過有認識的親友在同亞。」
徐院長將視線收回至面前的面談預約信上。
「好吧。我會聯繫同亞區的入境處,麻煩他們查一下入境記錄。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父母的老同學、舊友……任何可能在同亞區的人。看你憔悴成這樣,必要時記得看醫生。回去吧。」
徐院長邊說邊將面談預約信放入側邊的一個黑色文件夾里。這是面談結束的信號,但恪文對面談結果並不滿意,徐院長沒有表現出任何真心想幫她解決問題的誠意。比起施以援手,她似乎更關心恪文家裡在同亞區有沒有認識的人。恪文裝作接受結果,起身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
「院長,請准許我離島。」
「什麼?」徐院長一臉驚詫,放文件的手都忘了收回來。
「院規上寫『當家屬有重大疾病或事故時,學生可以離島料理事務』。沒錯吧,院長?」
恪文有備而來,此時才表明意圖。自己有情有據,又有規章作為依據,按理說徐院長無法駁回。
身為院長,徐素娥一定知道規章就是這麼寫的。恪文灼灼的眼神看著她,似乎在逼她立即做出回答。方才喏喏的女孩突然強硬,徐院長一下無法適應。可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恪文暗罵該死的電話壞事,給了徐院長思考迴旋的時間。徐院長按下通話鍵:
「什麼事?」
「總台的人打電話找您,有事報告。」
徐院長眉頭一皺。
「他們有什麼事?」
「他們說,今天早上有個學生騙過了話務員,向外界打了未經註冊的電話。」
恪文心臟驟緊,脖頸發冷。徐院長拿起聽筒,點點手指示意恪文不要走:
「把電話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