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變
譚恪文本月的月事推遲了。
系統兩天前就按設定好的28天周期給她發來了月事提醒,必須選擇「已經來臨」才能讓提醒消失。推遲不報或謊報一經舉報查實,將被立即送往醫院查看,或者全院通報批評,或者帶著略略隆起的小腹被學院直接開除。
明知道謊報後果嚴重,恪文還是點擊了「已經來臨」的選項。她清楚自己沒有懷孕,不過是過度焦慮導致的偶爾失調。
焦慮的緣由難以啟齒——她的母親和弟弟失蹤了。
這是四月初的一個早晨,恪文獨自坐在禮堂後排的角落裡,一遍又一遍地默讀膝上的那封信。
信是恪文的弟弟恪生寄來的。內容文字和他的性格一樣,簡單平實,不花里胡哨,連人才選拔考試拿了全區第五這樣的好消息在信里都是一筆帶過。反倒是抱怨自己需要天天參加母親安排的各種宴席,承受人們的誇獎,聽長輩們講各種大道理。
接下來,母親將和他去同亞區旅遊,順便考察同亞區的幾所大學。到時候回來,母親在牌桌上又將多出不少談資。
一提到母親,恪文立刻想起了兩星期前的那通電話,那是她最後一次聽到母親熟悉的、冰涼得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
「你為什麼總是給我帶來麻煩?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讓你進天鵝島,不是讓你在這個時候來告訴我你想離開的。我以為我們將規矩說得很清楚了。」
「媽媽,求求你,我想出去讀大學。」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恪文都能想象母親聽了此話,猛吸一口煙的樣子。她以前是個美人,可尼古丁吞噬了她光滑的肌膚和動人的笑容,只留下乾枯的頭髮和眼角的皺紋。
「大學不是給女孩上的。」
「你就上了大學,還在學校里認識了爸爸。」
「沒錯,為此我後悔一生。」
掛斷了電話,眼淚同時翻湧而出。恪文不敢用力揉眼睛,那樣容易使眼睛水腫,老師們看了一定會說她不愛惜自己的容貌,因而只撕了幾張面巾紙,輕輕地吸去淚珠,直到幾張紙全部濕透。
以後的日子,她往家裡打過十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此時恪文仍沒有警覺,以為是家人已經動身。可她錯了,母親和恪生音訊全無。她嘗試過多種方法聯絡他們,無論是電話還是信件,都宣告失敗。他們就像兩滴水,被同亞區熾熱的陽光烤成兩道輕煙,從此行跡無尋。
月事遲早會來,而母親和弟弟卻像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她所處的這座小禮堂由一間舊教師活動室改造而來,東西兩面皆為通透的玻璃牆,北邊靠著一彎淺溪和一片松樹林,所以總是比其他教室冷個三分。恪文來得早,禮堂里只有幾個女孩稀稀落落地坐著。沒有人氣兒烘暖,整個禮堂更是冷得跟冰窖子似的。
恪文的肺像結了霜。看信的短短時間裡,她已經咳了好幾次。她只有把信收起來,免得唾沫星子濺到紙上。
大概是節氣的緣故,近來她咳嗽地頗為厲害。恪文長著一張單薄的心形臉,常常因為咳嗽收攏兩頰而更顯消瘦。她的膚色淺得透明,像一層蠟紙包住脆生生像塊薄餅的臉蛋。頭髮因咳嗽引起的劇烈抖動而凌亂,髮絲和人一樣,柔柔的,軟軟的。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放聲大笑。屋內人們的視線紛紛集中到門口。大門被撞開,一群衣著鮮艷的女孩兒像一團五彩的油墨般涌了進來。
打頭的那個身披一件猩紅色羊絨披肩,像一根火柴嚓地一下划亮了整間屋子的光。她進來后只用四隻手指稍稍穩住門沿,後面的一個女孩立刻跑上前替她扶住門把手,好讓後面的女孩們進來。
紅披肩往裡走了幾步,打了個冷顫縮縮脖子,毫不理會屋裡靜默的氣氛,皺眉大呼:
「天哪,這屋裡冷死了!」
對於習慣了先前安靜的環境的恪文來說,這一喊好似震斷了本懸在她頭頂的冰凌,掉下來刺破了她的耳膜。紅披肩三步並作兩步快走到黑板旁邊的溫度調節器,查看上面顯示的室內設定溫度。和她一同進來的幾個女孩也開始大聲抱怨,抄著手站著,不願找座位坐下。
「才二十度。」紅披肩不滿地叫著,扭過頭,掃視坐在前排的幾個女孩,挑中一個坐在離溫度調節器最近的女孩。
「你才來的嗎?坐這麼近,怎麼也不把溫度調高點,把大家都凍壞了!」
那個女孩聽她這樣沖自己吼,委屈極了。她啪地合上手中的書,書籤也來不及放,回敬道:
「徐院長去年冬天說過要節約能源,從四月開始晨會前十分鐘再把暖氣調高,現在時間還沒到。」說畢揚了揚手腕,指指手腕上的手環。「我也不是新人。付秋露,我和你是一屆的。」
恪文聽女孩這麼一說,也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環,可不是嘛,這會兒離晨會開始還有十五分鐘呢。她抬起頭,且看付秋露準備作何回應。
一聽到「徐院長」三個字,付秋露明顯怔了怔,又上下打量一番對方,好像完全沒有印象,應該不是什麼大人物。她隨即放鬆下來,仰起下巴盯著對方,一面伸出手打開溫度調節器的透明塑料蓋。看也不看溫度,只管按那個控制升溫的箭頭,邊按邊慢條斯理地說:
「你爸媽是幹什麼的,把你教得跟窮怕了的村姑一樣。為了省下點填芝麻小錢就虐待自己,做給誰看呢。」
恪文在後面聽了暗自搖頭。女孩氣得把書胡亂塞進背包,猛地站起來抓起背包就往後走,可慌亂之中竟忘了拉上背包的拉鏈。背包隨她一抓,裡面的書本鉛筆藥盒全都嘩啦啦掉出來滾落一地。她在眾人的注視下脹紅了臉,只有又蹲下來一樣一樣地收拾。
付秋露的同伴們適時地哈哈大笑起來。付秋露一笑,帶頭走到第二排中間的位子坐下,翹起二郎腿,白皙盈潤的手指點點第一排的座位對同伴說著「今天不坐第一排,看誰敢坐前面去」,又引來同伴們一陣附和。
禮堂的暖空調開始轟轟運轉。頭頂的風口吹出一陣暖風,夾帶著一股淡淡的糊味。冷熱交替,恪文忍不住又咳了幾聲。
身邊忽然跑來一人,風風火火地把自己一屁股甩到椅子上。恪文一看,是她的室友閔頌薇。
頌薇的皮膚特別好,又白又嫩。據她自己分析是愛出汗的緣故。女孩們私底下管她叫「白饅頭」,對她的皮膚、體型和食性都做了完美的歸納。稍微多走幾步就香汗淋漓的她,的確像剛出籠熱氣騰騰的白饅頭。
「你說過你家裡人失蹤了是吧?」頌薇大口喘著氣,一邊抹去額角的汗一邊說。
恪文的心一震,立刻預感到頌薇有消息帶給她。
「是,怎麼?」
「你知道我家裡寄東西喜歡用報紙包著,」頌薇拉開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張報紙。「我記得你說過你家人去了同亞區,所以我留心看了眼報紙,結果發現……」
還沒等她說完,恪文已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報紙。頌薇急忙伸手指了指報紙中縫,輕聲說:
「你看了先別害怕。」
恪文看向頌薇手指的地方。四個方方正正的黑體大字重重地釘入她的眼睛,幾乎令她的心臟瞬間停止跳動。上面寫著:
認屍啟事
三月三十一日,同亞區治安局北部大隊在龜脊山南側發現一具燒焦的屍體。死者為男性,年齡16—20歲,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間。死者的隨身物品包括一支刻有「F.L」字樣的手錶。有相似失蹤者家屬,請致電同亞治安局,電話****。
「你弟弟叫恪生吧?手錶上刻的不是'K.S',這應該不是他。是我想多了,不該給你看的。」頌薇見恪文直愣愣地盯著報紙,半天沒反應,以為她嚇傻了。
恪文緊緊攢著報紙,以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F.L,是他名字的縮寫。」
她轉過頭看著頌薇,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聲音已然變調。
「那是我父親的手錶。我父親,就叫譚復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