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殉葬(一更)

  第89章 殉葬(一更)

    盛夏已到, 南方疫情?終於消解,但北方的戰事?卻越發激進凶猛,可沒有裴殊觀的坐鎮, 亂了人心,已經開始節節敗退。


    戰敗的消息傳來?, 就連朝域也坐不?住,找上門來?。


    這次, 沒有人阻攔朝域, 他幾乎順利到不?可思議的找到朝瑤。


    “裴殊觀已經稱病退朝快兩月了, 這些時日更是連奏章都不?看!”


    “大臣已經求到我的東宮來?, 他究竟有何臉麵, 坐這個肱骨之位, 拿朝廷食祿?”


    朝瑤也知道, 此?刻情?形非常嚴峻,但是,裴殊觀身體虛弱至此?, 央他起身主持大局, 未免對他來?說太過苛刻。


    斂下眼睫,睫毛顫顫,朝瑤無法不?為裴殊觀發聲,


    “他最近身體非常不?好, 不?要苛求他。”


    朝瑤已經決定要留下來?了,隻要有她在, 隨時從中調和,朝瑤相信, 朝域應該不?會再傷害裴殊觀。


    權臣與少年天子。


    任務中朝域這一?大的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朝瑤抬眸看向朝域, 鼓勵他道,


    “阿域,你是一?國儲君,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裴殊觀病倒後?,人心不?穩,失了團結,你應當拿出一?國儲君的氣勢,從中周旋,讓臣子們都相信,曆朝還有未來?。”


    朝域怔怔的看著朝瑤,他才不?到十四歲,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裴殊觀身上,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話。


    “阿域,裴殊觀之前壓製了你,如若你現在能將這件事?處理好,是不?是可以向所有人證明,你是有能力當一?個好皇帝。”


    朝域聞言,發怔的同時,有些喃喃,感?覺鋪天蓋地?的壓力襲來?,他雖然一?直妄圖證明自己。


    可是現在這個檔口,國家於危難,臨危受命,又?談何容易。


    一?將功成,便是流芳百世,如若他做不?到呢?


    做不?到,他則將背上顛覆王朝的罵名?,這對他來?說,無疑太過殘忍。


    可他,又?無法對邊關咬牙堅持的士兵,流離失所的百姓視而不?見?。


    而挽救大廈於將傾,他又?真?的做得到嗎?

    朝域的眼神?裏?充滿了迷茫,朝瑤也知道現在局勢複雜,並不?是她現在說兩句就能解決的,隻能盡力鼓勵朝域,穩住局勢。


    “自信一?些,你自信起來?了,大臣們才會相信你,你背後?還有我,等裴殊觀清醒過來?了,他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穩住局勢,若是皇太子都慌亂起來?,大臣們,更是要推脫責任,四散而逃。”


    朝瑤的鼓勵,像是涓涓細水一?般,流入朝域的心房。


    朝域知道,現下裴殊觀病中,除非朝域去頂住這個局勢,穩住人心,再別?無他法。


    所以就算心中沒甚麽底氣,也要拿出屬於一?國儲君的氣勢。


    朝域深深看了朝瑤一?眼,現在他也看出來?了,裴殊觀也不?約束朝瑤了,朝域誠懇的向朝瑤提出建議,


    “阿姊,你不?若趁現在,隨我搬去東宮居住?”


    麵對朝域對裴殊觀的仇恨,朝瑤還沒想?好,怎麽和朝域解釋自己心態的轉變,且如若現在被?他知曉,朝域是否會覺得,遭到了她的背叛?

    朝瑤想?了想?,就輕避重的告訴朝域,


    “裴殊觀這次病重的起因,是因為上次和我去山西,遭遇埋伏,他替我擋箭,身體就從此?一?蹶不?振。”


    “之前我不?知曉會這麽嚴重,甚至於性命垂危,但是後?來?,我仔細想?來?,此?次擋箭,大抵是還我那?次,,”


    其實裴殊觀徹查,朝瑤已經知曉,那?伏擊隊是阮禾安排,所以,箭矢瞄準的方向,一?定會是裴殊觀。


    可是裴殊觀在箭矢朝他們飛來?的時候,就毫不?猶豫的將她護在身後?。


    這時,箭矢對準的誰,就已經不?重要了。


    朝瑤那?時忽略了這點,拚命的想?跑,是厭惡於裴殊觀不?顧及她人格的禁錮。


    而現在之所以這樣告訴朝域,是因為朝瑤意?識到了自己的內心,想?化解朝域心中耿耿於懷,他始終覺得是裴殊觀害死的她。


    朝域聽完,果然有片刻怔神?,隨後?偏過頭去,不?甚在意?的告訴朝瑤,

    “你不?必內疚,他既如此?,便是自己應得的。”


    兩人交流,有來?有往,一?片和睦。


    而裴府的另一?邊,昏暗靜謐的暖閣中,裴殊觀從昏睡中蘇醒了過來?。


    這是嘔血之後?,他頭腦第一?次這樣清晰,但身體仍然枯敗無力,裴殊觀睜著眼睛望著房頂,平日裏?清透的眸光,此?時是全然的空洞無神?,隻剩一?絲微薄的氣息。


    被?壓在心底的絕望,隨著意?識的清醒,一?點點浮現,仿佛深深刻在腦海。


    一?股鐵鏽味從嗓子裏?湧出,裴殊觀艱難的伸手去摸,入眼之際,盡是猩紅,可裴殊觀心中,再無波瀾湧動。


    攀扶著床沿,從床上坐起。


    裴殊觀衣衫染血,麵目蒼白,他睜眼向全屋唯一?的光亮之處看去


    ——那?裏?栽種著裴殊觀的花。


    裴殊觀慢慢扶著床邊站起來?,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慢慢向那?殘敗不?堪的植物走去。


    待走得進了,強光下的植物映入眼簾,裴殊觀才發現,那?植物已完全枯死。


    一?個花苞也無,幹枯的葉片,衰敗地?垂落瓷瓶,流露出死亡的氣息。


    裴殊觀站在原地?,看了許久。


    隨後?又?伸手撫摸那?枯死的花,手上的血跡在深褐色的枯黃葉片上。


    摸著摸著,苦澀湧上心頭,裴殊觀莫名?的笑了起來?。


    笑容裏?夾雜著眼淚,越笑聲音越大,眼裏?的淚水也包不?住,直直的落下,裴殊觀笑到沒有力氣,徑直滑落在地?。


    裴殊觀這時,才恍然驚悟,他做錯了。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做這些無畏的掙紮。


    幼時書院沐休之時,裴殊觀曾和同窗出行,途中偶遇一?戲班,高昂珠潤的唱腔飄飄灑灑的進入裴殊觀的車廂。


    裴殊觀現在還記得那?唱詞。


    “不?戀豪傑,不?羨嬌奢,自願的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既成夫妻,生則同衾,死則同穴,裴殊觀那?時年幼,還不?識情?愛的滋味,對此?,也並不?認同,隻拉上車窗,讓馬夫行得快些。


    現下想?來?,卻已經深陷其中,無處自拔。


    往日和朝瑤相處的畫麵,一?幀一?幀的傳來?,在昔日的記憶裏?,朝瑤的音容笑貌,是那?樣熟悉,她愛重的話語,每一?個音頻,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所有一?切幸福的日子,直至興元十五年春,戛然而止。


    那?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日子,是裴殊觀此?生最快樂的日子。


    因為貪戀這份快樂,裴殊觀才會想?要複活朝瑤,但沒想?到,此?後?的日子,卻是一?場噩夢。


    回來?的人,根本就不?愛他,而愛他的人,死在了那?年春天。


    一?切都應該在興元十五年停止轉動才對。


    在這一?刻,裴殊觀似乎知曉自己應該做什麽了。


    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空洞無神?的眼睛,有了焦距。


    這世界上沒人要他,他要去找,世界上最愛他的人。


    裴殊觀推開久閉的房門。


    門口見?他的侍衛,見?他隻著單薄衣衫,胸口染血,頭發雜亂的披下。


    盛夏灼烈的日光,要將冷玉一?般的他曬化。


    強烈的日光中,裴殊觀卻穩住了自己的步伐,朝著自己的歸宿而去。


    這一?刻,找到方向的裴殊觀,心中釋然。


    或許,今日之後?,他就再不?會痛苦了。


    裴殊觀向著密室而去,那?裏?躺著沉睡了八年的朝瑤,那?才是最愛他的人,而不?是現在那?人。


    裴殊觀赤腳踩在地?上,空蕩蕩的長褲,幾乎垂落在地?。


    密室冷得透骨,卻半點不?能阻止他的腳步。


    漆黑的棺槨被?架在水池中央,棺蓋縫合之處,打了整整七顆木釘。


    冰冷的棺槨中,躺的是他朝思夜想?的朝瑤。


    頭發披下,裴殊觀微微揚臉,皮膚蒼白,宛若冰雪。


    漆黑的眼眸中,閃著耀眼奪目的光。


    伸手拿起密室角落疏通水池的工具,裴殊觀揚起鐵鍬,直直向棺槨砸去。


    “瑤瑤。”


    一?下一?下猛烈的撞擊,拚盡了裴殊觀殘破身軀的全部力量,他又?開始嘔血,血滑落在玉白色的衣衫上。


    但裴殊觀卻陷入了魔怔,一?下也不?肯停歇,視那?棺蓋為他見?朝瑤的最後?一?個阻礙,咬緊牙關,血脈僨張,一?下又?一?下的砸去,又?一?遍一?遍的喃喃。


    “瑤瑤”


    木材破裂的嘎吱聲,響徹在密室當中。


    隨著裴殊觀的敲打,一?根,兩根,越來?越多的木釘,被?從棺槨中拔出。


    裴殊觀此?時,已經滿頭的汗,淩亂的發絲,撩撥著沾血的頸。


    隨著“砰——”的一?聲,最後?一?根釘子,終於被?撞斷,巨大的聲響,響徹在整個密室。


    裴殊觀這才放鬆下來?,驚喘著向後?倒去,跌落在地?,單薄頎長的靠在棺壁上,眼角已經沁出淚花。


    雪白手掌上全是木刺劃拉出來?的傷口,盡是鮮紅,木棺上除了漆紅的文字,隻剩鮮血。


    裴殊觀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頭腦中產生幻覺,他似乎已經聽到,朝瑤在呼喚他,在置問他,為何要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這麽久。


    她在一?聲聲的喚他“阿殊”


    裴殊觀淚流不?止。


    他早該去陪她了,他就要解脫。


    裴殊觀掙紮著從棺材下方爬起來?,完全沒有了力氣,他就一?下一?下的用肩頭撞擊,用自己的身體撞擊,一?點一?點,將棺蓋撞開。


    推開棺蓋,裴殊觀再次滑落在地?,眼中的淚無法停止,手指牢牢的把著棺簷,努力把自己蜿蜒的背脊打直。


    既然天地?不?仁,對他如此?薄待,那?他選擇,和朝瑤,死在一?起。


    裴殊觀用盡最後?的力氣,扒著棺簷,仰頭直直翻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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