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夢境

  第80章 夢境

    晨光一點點亮起來, 再一點點暗下?去。


    裴殊觀躺在床上,目光睜睜不能動,高燒無法攪亂他?的?思想, 卻讓他?的?身體,變得苦不堪言。


    手指緊緊攥著被褥, 一陣又一陣的?癢意從?胸腔中傳來,裴殊觀急促的?咳嗽幾下?, 有血沫從?嘴角流出。


    幾乎是?, 每動一下?, 身體就痛苦一下?。


    蒼蠅從?屋外飛進來, 圍著裴殊觀打轉, 時而停泊在他?的?傷口處, 時而越過?裴殊觀的?鼻尖, 親吻他?的?皮囊。


    裴殊觀目光無望的?看著木屋床頂,一分一秒的?記著數。


    朝瑤會回來麽?


    她會回來麽?

    裴殊觀無力的?拽了拽,手腕上纏繞的?白綾。


    它的?一端, 已經被利刃割破, 隨著裴殊觀的?東西,在空中無力的?揮舞兩下?。


    如果她不回來,他?爬不起來了,他?走不動路了, 他?一定會死在這?裏。


    到時候,深林裏的?蠅蟲會布滿他?的?軀幹, 在他?的?皮肉之?間穿梭,吸幹淨他?的?血, 吃幹淨他?的?肉。


    若某一日,朝瑤良心發現, 回來看他?,便隻能看見一具白骨。


    孤零零的?,被拋棄在這?裏。


    到那個時候,她會不會後悔呢。


    裴殊觀未敢往深處想,他?心底有渴望。


    朝瑤也不全見的?會拋棄他?。


    畢竟,在林中,他?高燒昏迷摔倒的?時候,朝瑤不是?也沒離開他?。


    偏偏頭,裴殊觀的?目光落在木門上,像釘子一般,刻在上麵,悶哼的?咳喘兩下?,半點也舍不得離開,任由蒼蠅在自己身上打轉。


    腦海裏升騰起幻想,如若朝瑤這?次回來,那她對他?的?心意,便無甚可指摘,他?此生就因此圓滿。


    裴殊觀昏昏沉沉的?想著,與此同時,他?好像看到了朝瑤推門而入,小心翼翼的?,將帶回來的?湯藥替他?喂下?。


    後來,他?身體逐漸好了些,兩人一起逃過?圍捕,回到京城,亦解開了誤會。


    此生,都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經曆過?生死動蕩之?後,朝瑤做到了對他?的?承諾,無論何時,無論什麽情況,都堅定不移的?選擇他?。


    就連後來,皇帝駕崩,朝域登基,手掌實權後,發動演武門事變,將他?關押至地牢,剝奪了他?所有的?權利,還強硬的?要求朝瑤必須離開他?。


    朝瑤從?中協調未果,不惜與朝域撕破臉皮,跪在宣政殿前?一天一夜,也堅定不移的?選擇他?,從?此,兩人結伴,放手權勢,遠離汴京,寄情山水。


    他?也終於做到了自己的?承諾,朝瑤離經叛道,不喜歡詩書禮樂,她曾說,她喜愛人文地理,各方誌事,希望他?科考之?後,有了時間,能講些故事,教授些道理給她聽。


    在剩餘的?時間裏,裴殊觀就帶她走遍了全國?大大小小的?地方,一起看海,一起看沙漠,一起看各個地方的?精絕奇跡,聆聽各個地方的?故事,將一路所見所聞,編撰成遊記,來見證兩人的?愛情。


    或許是?之?前?落下?病根,每每到春秋換季的?時候,他?的?身體總是?格外不好,咳嗽不斷,人也沒什麽精氣神。


    每當這?個時候,無論兩人走到陰雨綿綿的?江南,還是?風沙迷眼?的?大漠,朝瑤也總會停下?腳步,將他?攬在懷裏,為他?寬衣解帶,用?心照顧,還會給他?講那些他?從?未聽過?的?故事。


    知?曉他?身體不好,替他?洗手作羹湯,到處搜尋古方,時不時就做一些藥膳來替他?補身子,雖然朝瑤的?手藝並?不算好,但是?自己每次,就算是?吃不下?了,也會吃得一點都不剩。


    他?也學?會了各種各樣的?時興女子發髻,每日清晨,從?床上醒來,朝瑤不再需要旁人服侍。


    他?會將朝瑤從?柔軟的?被窩裏撈出來,替她穿上衣裙羅襪,替她挽好發髻,替她描眉畫唇,他?替朝瑤畫的?眉毛,沒有人能比得上。


    他?們心意相通,往往一個眼?神,彼此就能會意。


    在他?們的?後來的?生活中,隻有彼此,就連生下?孩子,也無法動搖對彼此炙熱濃烈的?愛意。


    他?們都甘願為對方奉獻生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他?們更愛彼此,就連孩子,也隻是?他?們愛情的?附庸。


    終於,兩人相伴走過?半生,期間卻很少紅臉,到了五六十歲,兩鬢斑白時,看向對方的?眼?神,也依然充滿了愛慕。


    隻是?有一點,裴殊觀一直害怕,他?身子不好,又比朝瑤大那麽多歲,他?害怕自己死在朝瑤前?麵,叫她一個人在世間,沒人照顧。


    朝瑤死後,他?承受過?這?種滋味,所以他?不願意讓朝瑤也如此。


    後來有一段時間,他?開始瘋狂癡迷於長壽之?道,各種術士和尚,來來往往的?出入於裴府,以期為裴殊觀研製出長壽之?道。


    無論術士給出什麽樣的?單子,什麽樣的?藥丸,裴殊觀都照吃不誤,就隻是?為了多活幾日,和朝瑤多在一起些時日。


    到了後麵,朝瑤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發起脾氣來,轟走了那些術士,向裴殊觀承諾,若是?他?死了,自己也絕不獨活,兩人一起共赴黃泉,再續前?緣,好叫他?不擔心自己。


    不過?,裴殊觀不舍得讓朝瑤為他?再死一次,他?兢兢業業,磕磕絆絆的?活著,吊著一口氣,忍著身體的?痛楚,活到了八十餘歲,再病床前?守著朝瑤,等朝瑤終於徹底沉睡,他?才敢咽氣。


    兩人攜手走過?一生,最終死於同一天,葬同一抬棺槨,埋在同一座墓穴,約定好,同一個來世。


    盡管結局是?走向死亡,裴殊觀也覺得,自己這?一生,有朝瑤,便已經足夠了。


    外麵嘈雜聲起,驚擾了裴殊觀。


    裴殊觀從?夢中驚醒,頭腦昏沉,目光再次落在木門之?上,這?才恍然,自己剛才經曆過?的?那些,居然隻是?一場夢,可那夢境,真的?無比真實,讓裴殊觀沉浸其中,不願驚醒。


    外麵聲音更近,裴殊觀緊繃著一口氣,目光緊緊盯著木門,夢境裏的?片段一幕幕浮現。


    朝瑤推開房門,將他?抱起枕在腿上,一勺一勺,細心溫柔的?將藥液喂給他?。


    裴殊觀屏住呼吸,強撐起纖薄眼?皮,目光怔怔的?看著那木門,仿佛那扇門,是?裴殊觀美夢的?開端,他?幾乎是?不能呼吸。


    聲音越發的?近了。


    來人會是?朝瑤麽?

    她答應過?,不會將自己拋棄的?。


    若是?她回來了,那此前?的?隔閡,就真的?可以一並?放下?了。


    裴殊觀眸光不變,靜靜的?盯著那扇門,木門慢慢推開,與此同時,泄出一絲陽光。


    裴殊觀灼灼的?看著木門,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但上天似乎給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的?確有人來救他?了,但卻不是?朝瑤。


    當看到金吾衛推門進入的?那一刹,仿佛是?橫來一筆,完全打亂了裴殊觀的?構想。


    高燒讓他?止不住抽搐起來,又不可自抑的?扶床嘔吐,眼?淚也隨之?大滴大滴的?往下?流。


    蒼蠅圍著他?嗡嗡嗡的?轉,裴殊觀形銷骨立的?蜷縮在床上,頭發混亂,整個人都在驚厥著顫抖,又哭又笑的?,然後竟咳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金吾衛首領周沿瞧完裴殊觀瘋瘋癲癲的?狀態,心中覺得詫異,見裴殊觀昏厥過?去,還滿臉潮紅,手一觸及他?額頭,隻覺得滾燙。


    立即掏出身上常備的?降燒藥丸,喂給裴殊觀,又喚來軍中醫師,替裴殊觀重?新包紮傷口。


    他?的?傷口沒有好好處理過?,已經有點潰爛的?跡象,滲出的?鮮血已經發黑,軍醫在一旁細心處理。


    周沿卻回頭看去,找到了首輔,根據情報顯示,大人應當是?和一個女子在一起,並?且對那女子十分重?視,才會甘願替她蕩箭。


    周沿走出物外,趕緊吩咐下?去,讓大家四處尋找那女子。


    裴殊觀再次醒來之?時,已經到了汴京裴府。


    裴殊觀的?病拖不得了,齊塘的?醫療條件,不足以支持將他?的?病治好,齊塘又離京城極近,與其返回晉中,不如將裴殊觀送回齊塘。


    所以周沿便自作主張,將裴殊觀送了回去,裴殊觀醒來之?時,已經是?第三日。


    他?目光幽冷的?看著熟悉的?床帳,靜靜聽著,周沿的?稟報。


    “兩日來不斷搜索,也未曾找到,屬下?也懷疑過?她是?不是?途中被那幫匪賊截了去,但是?目前?看來,那些匪賊也還在找人,不像是?已經將人劫持。”


    “屬下?已經從?各方調集人手,加緊搜尋。”


    裴殊觀淡淡眨了眨纖長的?眼?睫,瞳孔幹淨透徹的?像是?一塊海藍寶,死寂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派人去暗中□□朝域,她會回來找他?。”


    他?的?嗓音幹涸嘶啞,沒有音調,仿如心境已經墜落穀底,再沒了什麽事情,足夠吊起他?的?情緒。


    周沿一怔,他?是?聽說,大人極其喜愛的?這?位綠痕姑娘是?太子之?前?的?宮女,如今鬧成這?樣,綠痕還要回來尋找太子,也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麽齟齬。


    周沿在心中淺淺歎口氣,按裴殊觀的?吩咐去辦事。


    但他?沒想到,朝域警惕至此,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的?舉動。


    裴殊觀受傷回京的?消息也漸漸傳了出來,朝域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彼時,裴殊觀才稍微養好了一點身子,胸前?中了箭矢,裹著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得像紙一般,醫師讓他?臥床靜養。


    但裴殊觀,偶爾精力稍好些的?時候,也會扶著床沿緩慢下?床,一步一步的?,緩慢而又艱辛的?,走到外間,坐坐朝瑤長坐的?美人榻,或者去看那盆花。


    但大多時候,他?都是?不太能下?得了床的?。


    花枝努力伸長,花開得越來越繁盛,纖細的?花枝從?花架上探出腦袋,往下?方垂落。


    裴殊觀站在綠植旁,靜靜的?看著這?盆花,偶爾也會伸手觸摸,繞起它纖長的?花枝,在指尖打轉。


    可明明朝瑤已經拋棄他?了,她不顧他?的?死活,一個人逃命去了。


    這?花,怎麽會盛開?

    裴殊觀心中一半苦澀,一半疼痛,看見這?花開,卻沒有半點欣喜。


    或許,他?真的?實實在在的?意識到,朝瑤是?在騙他?,所以,就連看到心心念念的?花開,便也不覺得驚喜了。


    後來,淨植發現裴殊觀不尊醫囑要下?床,就將這?花,搬到了離裴殊觀近些的?地方,就在內間和外間的?隔斷處。


    裴殊觀衣衫單薄,病痛和打擊,使他?瘦的?像一張薄薄的?紙片,掩藏的?眼?睫,也掩蓋不住眼?底的?青色。


    傷了肺腑,連日以來高低燒不斷,他?偶爾思緒清醒的?時候,就會抬頭去看那花。


    雖然心底不信,但是?在他?身體和心理都飽受打擊的?此刻,那花,多少能給他?帶來一點點安慰。


    他?們都說,落蘇花,是?神明之?花,結姻緣之?果,他?真的?想看看,他?與朝瑤,到底還有姻緣麽。


    裴殊觀剛從?低燒中驚醒,就聽見有人破門而入的?聲音,抬頭看去,來人竟是?朝域。


    侍衛戰戰兢兢的?守在一旁,生怕這?位頭鐵的?太子,有什麽異動。


    裴殊觀靜靜瞧著朝域,見他?咬牙切齒的?看著自己,心底也沒什麽情緒。


    他?實在是?太累了,累得管教不了朝域,累得一句話也不想說。


    朝域卻向他?直麵而來,一雙眸子靜靜盯著裴殊觀,精準的?道出,裴殊觀心中的?秘密,


    “我皇姐失蹤了是?不是??”


    裴殊觀目光幽幽的?看著,已經無甚聚焦,淡白唇瓣如雪,眸光如死灰般,沒有應聲。


    朝域心中有了思量,皇姐逃跑了,裴殊觀覺得她會來找自己,所以派人暗中跟蹤自己,還增加了他?出宮的?機會,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如果不是?自己早早察覺,那他?就成了裴殊觀的?幫工,朝域一時怒不可遏,正欲上前?與裴殊觀對峙,卻被重?重?侍衛包圍環繞。


    他?心中氣急,左右環視一圈,想找一把趁手的?武器,竟看見了那盆花。


    他?知?曉那盆絢爛花兒的?來曆,也曾親眼?看著裴殊觀為了這?盆花,放過?了一支在曆朝作亂的?東女國?商隊。


    可他?那時,隻是?嗤笑,嗤笑裴殊觀異想天開,害死了他?皇姐,還在想什麽人鬼情未了。


    後來幾次入府,也曾見過?這?盆花,都是?綠油油的?葉子,從?來不開花。


    朝域盡管年幼,也是?知?道,這?盆花,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和他?一起嗤笑,裴殊觀害得他?姐與家中決裂,又害了他?姐性命的?狗屁愛情。


    可是?現在,這?盆花居然開了。


    東女國?口口相傳,花開緣定,連理雙枝。


    朝域震驚的?同時,心中怒氣更甚,怒氣上湧,甚至激出些眼?淚,他?絕不允許,皇姐再在這?個男人身上栽倒一回。


    朝域發了瘋似的?衝過?去,將那植物狠狠踹到在地,瓷片迸濺,叮鈴作響,砸了花盆還不解氣,朝域伸腳重?重?在植物的?根莖和纖弱花枝上的?花蕊碾壓,以期毀滅裴殊觀心中的?妄想。


    那花盆碎裂的?聲音,砸在了裴殊觀心上,將他?本就破碎的?心髒,攪了個稀巴爛,再也組裝不起來。


    裴殊觀的?身軀抽搐兩下?,硬生生嘔出一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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