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過往

  第38章 過往

    裴殊觀出去探望師長, 朝瑤一早給他送上?馬車,課堂上?就剩她一個人了。


    光明正大的在?課上?打瞌睡,打著打著, 又才?想起來,她為什麽放著好好的床不睡, 跑到學堂來打瞌睡。


    這課,裴殊觀不在?, 她半點不用裝模做樣?, 直接翹了不就行了。


    轉念一想, 可能是今天起得?太早, 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送完裴殊觀之後, 哈欠連天的, 肌肉記憶給她帶到了文?風苑。


    但幸好那鄒夫子聽聞裴殊觀不在?,在?瞧著課上?杵在?那裏打瞌睡的朝瑤,亦沒?有什麽講課的興致。


    朽木不可雕也。


    泄氣一般的留下作業, 早早的就給朝瑤下了學, 彼時朝瑤還趴在?梨花木書桌上?睡得?正香。


    堅硬的木簷將朝瑤軟嫩嬌美的小臉劃出一道紅痕,烏鴉鴉的纖長眼睫合蓋,唇形飽滿鮮紅。


    連日來跟著裴殊觀讀書,他又勤勉, 不講究沐休,從年後日日都上?課, 隻元宵節那日陪著朝瑤出去玩了一晚上?,這樣?的學習強度, 朝瑤早就熬不下去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香,甚至夢到了她自己的世界, 夢到酒醉金迷,夢到了計劃好還沒?來得?及實施的旅行,夢到了隔壁鄰居的她討厭的那隻小笨狗,一見到她就汪汪汪的攆過來,,


    直到她被一陣哭聲打攪,掙紮著從美夢裏醒過來,眼前卻是一片精致複古的裝飾,麵前的筆洗,硯台,用纖細麻繩縫邊的書籍,隨處可見的雲紋。


    朝瑤先是一愣,穿越的記憶才?爭先恐後的湧進來,她這才?恍然,自己原來早就穿書了。


    可哭聲從隔壁傳來,卻是沒?停,朝瑤猛地起身,身後兩個守著她睡覺也不敢叫醒她的丫鬟嚇了一跳,隻聽朝瑤平顰眉問,


    “怎麽有哭聲?”


    其中一個叫小桃的有些唯唯諾諾的點點頭,告知朝瑤原因,


    “奴婢方才?出去瞧過了,是隔壁水雲間的七皇子殿下在?哭,好像是被先生?給罰了,先生?們的事情,奴婢也不敢多加置喙。”


    朝瑤和裴殊觀上?課這間教室叫暮雲間,隔壁還有水雲間和舒雲間,朝域也一直在?隔壁聽課,但是他畢竟還小,不像裴殊觀馬上?要科考隻專注於?書上?的內容。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朝域現?下都要啟蒙都要學,所以平日裏在?學堂的時間其實也並不多,朝瑤很少遇見他。


    不曾想,今日怎麽在?課堂上?哭了起來,朝瑤站起來,水袖不慎拂過還未幹透的硯台,沾了些墨,但是她卻並不在?意。


    起身向隔壁走去,越近那哭聲越大,朝瑤最討厭小孩兒哭,秀美的眉毛都擠在?了一起。


    推開水雲間的門,瞧見講台上?一臉怒氣的夫子和被罰站靠牆大哭的朝域,他哭得?小臉通紅,纖長的眉毛全被淚花打濕,傷心之餘還忍不住打幾個哭嗝,還真和朝瑤平日裏假哭的模樣?有幾分相像。


    但瞧得?出來,他是真的傷心難過。


    “怎麽回事?”


    朝瑤不解詢問,麵靠牆壁被罰站的朝域一聽姐姐的聲音,趕緊跑過來抱住她,還沒?有朝瑤腿高的小不點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自己哭出來的汙穢往朝瑤身上?蹭。


    那劉夫子瞧見朝域這般沒?有規矩的模樣?,便是更覺得?生?氣,不留情麵道,

    “七皇子啟蒙晚,比起其他皇子更是差了一大截,平日裏不更勤勉認真便也罷了,今日竟直接當著老夫的麵睡大覺,然他起來罰站清醒一會兒,他就哭!”


    “如此?這般,哪還有一個皇子該有的樣?子!”


    方才?才?在?課堂上?睡醒的朝瑤感到直接被內涵到了,摸了摸鼻子,十分嫌棄的用食指點在?這小蘿卜丁的腦門,將他給推遠一些,製止他一個勁往自己身上?蹭鼻涕眼淚的行為。


    被罰站就被罰站嘛,哭什麽,還哭得?這般惡心,讓人半點生?不起憐愛之心,既是這樣?,幹脆不哭,哭起來隻自己難受罷了。


    正欲開口詢問李朝域為何要哭,朝域身後的奶嬤嬤看先朝瑤此?時如此?嫌棄的表情,以為她要聽夫子的話懲戒朝域,便忍不住上?前幫朝域說兩句好話。


    “殿下,七皇子殿下尚且年幼,每日安排的課程太多,幾乎是從早學到晚,先前晚間的時候還是由顧先生?教導樂理,尚要輕鬆一些,可是近日顧先生?有事,無法前來教導,便換了課程學《詩經》。”


    “皇子年幼,晚上?學習得?太晚,早上?難免沒?有精力,,這,,”


    隨著奶嬤嬤的解釋,朝域越哭越大聲了,朝瑤也從他撕心裂肺的哭聲裏感受到了他的委屈,小可憐一樣?,現?世世界上?幼兒園的年紀都開始上?晚自習了,


    “他現?下還小,安排這麽多課程確實是不合理。”,

    朝瑤拍拍手?,隨隨便便兩句話就替朝域解決了這件事,

    “顧先生?近日晚間有事,那晚間就給朝域放假吧,太過壓迫反而會起了厭學的情緒。”


    那劉夫子本來是告狀,一聽朝瑤這話,覺得?自己跟個不學無術的皇女?探討教育,根本是在?對牛彈琴。


    那七皇子不尊師重道,在?課堂上?呼呼大睡,不更加勤勉些,落到朝瑤嘴裏,反而成了他們這些夫子太過壓迫。


    本想開口連朝瑤一通教育了,但想起她近來的所作所為,知曉她是個不講道理的,與?她吵起來反而失了自己的臉麵,摸兩把胡子,摔袖而去。


    心道,不必與?這豎子過多言語,派人告知宣平侯即可,養廢了一個外甥女?,現?下外甥也要被養廢了。


    朝瑤瞧著氣得?不行的夫子摔袖離去滿頭黑線,再?抬頭看一眼朝域鼻涕眼淚橫流的模樣?,實在?忍不住了,威脅道,


    “別哭了,再?哭我就把夫子請回來再?給你上?課。”


    朝域一聽這話果然受驚,一口嚎哭卡在?嗓子眼,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隻牢牢地將嘴巴閉緊,一雙葡萄似的大眼濕漉漉的,看上?去好不委屈。


    旁邊奶嬤嬤看他終於?安靜下來了,掏出手?帕替他將眼淚鼻涕擦拭幹淨,待到終於?緩和了情緒,他才?又靠近朝瑤,重新抱上?了她的腿,委屈道,


    “我不喜歡劉夫子,他凶我還經常罵我,我喜歡顧先生?,但是顧先生?好幾日都沒?來看我了。”


    朝瑤聽這話也覺得?奇怪,顧廷芳在?府上?任職樂師,近來既沒?有給朝域上?課,亦沒?有來給她彈琴,究竟在?忙些什麽?

    小孩子不懂事,奶嬤嬤好歹知道一些內情,趕緊給朝瑤解釋,

    “聽說顧先生?父兄,家族親長在?邊疆遭了事,顧先生?估計在?想辦法,,”


    朝瑤聽後,想起顧家遭難,除顧廷芳從小就跟著京城有名的鍾元先生?學琴,被他開口求情得?以貶為賤籍充作樂伎,其他的家族親長都被流放去了苦寒之地。


    隻有他在?京城裏賺了些銀兩便托人寄過去,讓他們在?那貧瘠之地過得?好些,但相隔千裏,如若是他們在?邊疆遭了事,消息傳到京城都是一月餘之後了,顧廷芳根本就鞭長莫及,更別說他現?在?隻是個賤籍的樂伎。


    朝瑤對顧廷芳的感官還是頗好的,人長得?清俊爾雅,舉止溫柔體貼,對朝瑤也很上?心,所以他家族親長遭了事,朝瑤理所應當的也想去關心一下顧廷芳。


    就是不知,顧廷芳怎麽不找來告訴她,現?下過去這麽久了,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一路找到顧廷芳居住的寧藝居,卻瞧見這裏房門緊閉,死氣沉沉,像是沒?有人一樣?。


    公主儀仗到此?,未有人應也就罷了,身後奴仆前去敲門也未有人應,朝瑤心底有些猶疑顧廷芳不在?,但還是將門推開。


    誰知門開的那一霎,一股濃重的酒味從裏麵噴薄而出,裏間昏暗,窗門緊閉,隻有朝瑤打開那個縫隙可以照進去一點光亮,裏麵一股死氣沉沉的衰敗味道。


    忍不住伸手?揮開鼻端濃厚的異味,指尖輕輕一點,將那門推開到最大,就見一身穿天青色長袍的男子癱倒在?地上?,他的衣裳糾結堆折,上?麵還有些汙穢之物,四周則全是酒瓶。


    顧廷芳睡在?那裏,幾乎像死了一般,平日裏的溫潤清雅全然不見,滿臉新冒的胡渣,他亦萎靡不振,軟弱無力,像是攤死在?那兒了。


    現?下如此?頹靡,可明明前些時日,朝瑤找他每天給自己畫像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每日都會笑著將朝瑤送回正殿。


    知曉他不是酗酒之人,心中暗道,他恐怕是遭了大事了。


    上?前幾步,手?落在?顧廷芳身上?,輕聲將他喚醒。


    顧廷芳醒了過來,雙眼迷茫,好不容易聚了焦,瞧見是朝瑤,也半點沒?有平日裏恭敬尊重的模樣?,反而轉過身去,以背脊麵朝瑤。


    朝瑤吃了他的臉子,心下是不太舒服,但也不知他究竟遭遇了什麽,不好發脾氣刺激到他,便也沒?有很生?氣,指尖落在?他的臂膀上?,緩緩輕搖,

    “你如何了?怎麽會這樣?,,”


    “不管發生?了何事,都有轉機,不必如此?自暴自棄。”


    朝瑤本意安慰,誰知說著說著,就聽見了成年男子的哽咽之聲,十分壓抑,控製不住般,從心底傳來,嗚嗚咽咽,斷斷續續。


    不似朝域那般鬼哭狼嚎,而是喉嚨發出壓抑的哀鳴,敲打在?朝瑤心上?,反而讓她有幾分心疼,停下了手?中搖晃他手?臂的舉動,朝瑤一時之間,也有點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朝瑤向來吃軟不吃硬,還沒?有男子在?他麵前哭過,現?下顧廷芳算得?上?頭一個,心裏幾番猶豫思量,然後悄聲開口安慰,

    “廷芳,你得?告訴我發生?何事了,我才?能想辦法幫你。”


    可回答朝瑤的仍是沒?有邊際的沉默,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朝瑤以為顧廷芳不會回答的時候,朝瑤聽見他的哀聲,帶著絕望與?死氣的聲音,

    “殿下,您幫不了我。”


    “我父母和兄長死了,六年前剛到漠河就死了,是我伯父,他怕我知曉之後,就不給他們資助了,所以一起夥同起來騙我到今日。”


    朝瑤本以為再?壞的事情也有解決辦法的,但不曾想是人都沒?了,一時間不由得?有些慌神?,原本準備的一大堆安慰的話,也無法說出口了。


    眼前之人的哭泣卻越發悲切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落。


    如若原來他做樂伎被人輕視□□也能為了邊疆的父兄咬牙堅持下去的話,現?下,昔人已逝,他現?下真不知道,拖著這具賤籍的身體掙紮些什麽。


    年少時,他也是高貴清雅,天資綽約的顧家小公子,這七八年,不知道究竟在?無畏的掙紮什麽,不知廉恥的賠上?笑臉,賺取微薄的錢財,被昔日同窗羞辱,最後換來了現?下的結果。


    或許,大伯結黨營私東窗事發,他被教坊司送去伎坊那日,就應該為了保全顧氏僅有的名聲自戕,而不是繼續活在?京城,成了他們□□顧氏的活靶子。


    他哭得?越來越悲泣,滿臉的淚痕,肩膀也隨著哭泣顫動起來。


    朝瑤也為他的悲傷所動容,知道斯人已逝,無法挽回,隻輕聲道一聲,

    “節哀。”


    又怕他想得?太多,再?如何難開口,再?覺言語之輕無法緩解這疼痛,也還是說,


    “不要太過難過,他們看你這樣?也會傷心的。”


    地上?側躺的顧廷芳卻搖搖頭,知道賤奴自戕是大罪,但如今或許是他心死大於?哀默,又或許是朝瑤是不多的對他施舍過善意的人,他伸手?拂倒身側的酒杯,從地下爬起來,

    瞧著朝瑤,眼中的無助刺得?人心疼,輕聲開口,告訴朝瑤,

    “我想去陪我母親,去陪我父兄,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意義了。”


    朝瑤知道現?下顧廷芳傷心,但還是不認同他的話,她從小也是沒?有母親,父親更不像個父親,自己一個人長大,哪有什麽親人不在?了就活不下去的話。


    伸手?輕輕將顧廷芳額頭混亂的發絲撥開,露出他清瘦的麵容,柔聲安慰,

    “可是朝域很喜歡你,他方才?還和我說,你比劉夫子溫和耐心多了;孫嬤嬤也喜歡你,嬤嬤心疼你的遭遇,常誇讚你溫和知禮;我亦喜歡你,不然怎麽會要你回來彈琴給我聽?”


    “你切莫妄自菲薄,你很優秀,大家都喜歡你。”


    朝瑤見他悲切神?情暫緩,一雙死魚般的眼睛有了些神?韻,更再?接再?厲道,


    “你現?下先替我好好教習朝域可否?等來日,有了機會,再?去邊城漠河,將你父母兄長的屍首接回青州,遠離那寒苦之地,落葉歸根。”


    “還有你那大伯,害你至此?,你就要這樣?輕易放過他麽?”


    “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怎麽能死了?”


    顧廷芳朝已心死,聽朝瑤這幾句話,雖然有所動搖,但也知自己現?下賤籍之身,若想要離開京城,去接父母落葉歸根,談何容易?

    他搖搖頭,像一隻鴕鳥般將自己的頭埋進懷裏,任由自己的軀體被暮氣纏上?,太過心傷而無法掙脫。


    朝瑤也知現?下這種情況,他太過哀痛,沉浸於?悲傷情緒,無法隻憑三兩言語說服顧廷芳,拍著他臂膊的手?向下滑動,落在?他的手?腕上?捏緊,給他傳遞能量,

    “我想辦法解決你的身份,你想辦法好好活著好麽?”


    如若是別人,朝瑤看都懶得?看一眼,但她無法看著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去死。


    按曆朝法律,一般自賣為奴籍的下人可贖為良籍,但像顧廷芳這種家裏犯事充為賤籍的,除非恰巧遇見天下大赦,或者成功翻案,是一輩子也贖不了身的。


    顧廷芳從來都沒?有奢望過贖身,聞言不禁詫異。


    埋頭的手?緩緩放下,側頭來看蹲坐在?他身側輕聲安慰他的女?子,光影從她身後撒來,顧廷芳第一次感覺自己之前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她。


    ~~~

    公主府的另一邊,裴殊觀清晨被朝瑤親自送走去探望恩師,回來的時候卻沒?瞧見朝瑤來接他。


    他穿一身月白色鶴氅,腰間綁著一根青蓮銀絲帶,長如綢緞般的秀發在?身後披散,容顏高貴精致,一雙黑眸冷冷清清。


    雖然新年已過,但仍是寒冷,裴殊觀身子弱,出去一趟,車上?又無暖氣,現?下滿身寒氣,有丫鬟將準備好的參薑湯遞上?,請裴殊觀喝上?一碗去去寒氣。


    這湯又苦又辛,但裴殊觀喝藥已成習慣,並不覺得?有多難喝,緩緩飲下,眉頭都未皺一瞬。


    門口迎接的小丫鬟們都不敢和裴殊觀直視,湊在?一起低著頭竊竊私語。


    一路都很寂靜,直到路過朝瑤的正殿,刻意慢下腳步,周圍卻並沒?有往常屬於?朝瑤張揚肆意的聲音,裴殊觀眉頭輕擰,有些不解道,


    “殿下是在?文?風苑溫書麽?”


    身後的丫鬟答否,說“今日鄒夫子很早就下課出府了,而後劉夫子也走了,殿下好像去尋顧先生?了。”


    裴殊觀聽這話腳步頓停,他今日有話和朝瑤說,卻不見朝瑤來尋他,沒?想到是去顧廷芳那裏了。


    但轉念一想,她近日每日都來陪他用晚膳,總是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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