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冷雨哪堪冷過心?
落雨了,如織如蓋的雨簾迷離了視野,也惝恍了一顆浮躁百轉、惆悵千結的心。
隆基站在院子裏,似乎這簌簌而下的冷雨對他並未影響、他半點都感知不到一般,就那樣默默然的對著天空發呆。
縱然這世界此刻是一片玄色,可仍然有稀薄的天光洞穿雨霧、篩在地上。這一抹晶耀像是無邊死黑裏倏然湧出的希望,帶著幻似新生一般的喜悅,那麽美好、那麽憧憬、又那麽哀傷……
他想隔過雨簾看一看月亮,但是烏雲障住了月亮,他什麽都看不到。
他的表情何其肅穆,肅穆又沉靜的有如一尊在冷雨裏鑄就的白玉雕塑;他心情繁複,胸腔裏充斥著的滾滾火焰是一任簌簌冷雨都澆不滅的絕望!
他開始瘋狂的想念,想念曾經的日子,想念曾經的太平……
在中宗一朝之前他似乎從來不曾想過,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那純淨美好的牡丹花兒會蛻變為沁出黑血的紅蓮,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跟她走到時今這樣一種如此渾噩、如此潦草、又如此尷尬如此劍拔弩張且真真是哭笑不得的地步!
原以為這一切的悶鬱會隨著自己的登基而結束,可時今他雖然當了皇帝,這個皇帝當的委實憋屈!沒有實權,處處受父親的壓製和太平的逼迫!
為什麽就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麽日子就被過成了這個樣子、和她之間居然就走到了這個地步呢!
隆基瑟瑟發抖,不是因為襲身的冰涼的雨,而是因了他心口湍急的火與繁複的思。他突然很害怕,因為他預感到了自己同太平之間已經走到了一個,不得不有一個了結的地步……
雨簾漸繁漸密,已成了皇後的王氏站在殿簷之下拚命的朝隆基喊:“下著雨呢陛下你在做什麽!”四周撩撥而起的風聲與漱漱的雨聲很快湮沒了她的聲音,站在這灑遝冷雨中的女子顯得那樣可憐楚楚、淒然無助。
隆基不理會。他也分不出心思、騰不出空子去理會旁人旁物,此時的他隻單純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獨自慨歎、獨自追憶,企圖從那已經再回不去的浮世流光裏尋找些什麽、握住些什麽……但,終歸是徒然的。
王皇後無法再管顧雨的湍急與風的肆虐,她無視宮娥們的勸阻,奔入雨簾、一路至了丈夫身邊抬手攬住他。
他的身上已經濕透,觸手時一片冰涼,雨水順著那張沒有表情的麵目一路向下流淌,就好像掛了滿麵的眼淚。
當然王皇後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在衝入雨簾的一刻就已經衣裙盡濕。
隆基不動。
感知著丈夫此時此刻的心境,也了解著他的脾氣。王皇後在當地定了一定,即而又回身向寢殿處跑。
似乎隻是彈指間的工夫,不一會兒隆基便覺的這雨停了。惶然回神時,抬目卻見這視野被籠罩進了一片溶溶的淡黃色裏,定睛一看,是王皇後撐了把傘遮住了他頭頂的這方天幕、阻隔了淒淒的苦雨垂打。
他心裏一動,轉目很順勢的看向她,見那這張如是娟秀的麵孔上掛著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東西,終歸是很晶耀,眼角眉梢亦是含著脈脈的動容、還有脈脈的隱忍。
這一倏然,似乎那沉睡已久的心門被一下子敲開!隆基無法克製自己內心的情緒跌浮。那是很多很多種感情一下子交織在一起,辯不清是對皇後、對太平、還是對他自己……千言萬語堵在心裏梗在喉嚨裏,他卻是一個字都發不出了!
便幹脆就什麽都沒有說,隆基抬手,握住皇後持傘的、生涼且濕潤的小手,頷首沉聲,目光定定的:“走,我們回去!”
似乎皇上這樣的舉動令王皇後大為受寵若驚,她一倏然似乎不大敢相信,不敢相信皇上會以這樣含情的目光看著她、這樣脈脈溫柔的口吻同她說話。她不確定他是不是把她當成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個與他相愛相殺輾轉糾葛一輩子都無處醒轉的女人……可此時此刻委實不消計較諸多,皇後動容的點頭,眉目間浮出淡淡的雨霧,那是很快就溶於真正的雨水中的幾滴眼淚。
二人什麽言語都沒有再發,就這樣一起回了殿內。
而寢殿之外,這湍急而肆虐的雨水依舊不間斷,帶著咄咄逼人的大勢頭,似乎要用這天之淚水把整個大地都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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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基淋了好些時候的雨,加之心情本就複雜、心裏積壓著許多事情的緣故,回了寢宮之後便不大舒服,到了夜半時便發起燒來,燒的迷迷糊糊。
這樣一個健朗的人一下子病倒,不怕久病,就怕這病來如山倒的突然一下子!雖然隻是看似不怎麽嚴重的風寒之症,可病去如抽絲,委實不知道又得養多久才能康複。
太醫急忙來為皇上問診,之後開了幾副藥,吩咐人去為皇上照方抓藥後喝下。雖然高燒有了漸退的勢頭,可依舊病的昏沉。
太上皇李旦擱置了手頭的事務親自來看隆基,見兒子昏昏沉沉的躺在那裏,心中未免心疼。不過皇後守在榻旁親自照顧,倒又令他倍感欣慰。
二人出了內室,李旦細細問起隆基為何好端端突然就病倒,皇後的眉目間便染就了許多感傷的味道。
她退了旁的宮人,與李旦落座下來,徐徐的向自己的公公訴起丈夫這經日以來所身受的處境、那一重重無形的壓力與無形的折磨……在她心裏,始終認為李旦是隆基的父親,父子之間當沒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且這個女人有著委實玲瓏的心思,她動了些許腦筋,可巧這不是皇上臥榻染病麽,她便想著要借這個機會幹脆將計就計演一出苦肉計,好令太上皇心軟、好讓皇上收回本就不該分離的皇權!
可李旦又是什麽樣的人?對兒媳婦心裏的小算盤,他如明鏡般看得清楚!到底是還年輕、又是婦道人家,這堆疊在眼前盤枝錯節的複雜局勢,她又豈能看得懂、看得明白?
李旦不是個貪權的人,他之所以按著太平的提議獨攬了這軍國大權、看似架空了李隆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不得不穩住太平,因為在妹妹與兒子這屢次的鬥法之中他一直都在走平衡路線,最後傳位給兒子便等於是徹底心向了兒子拋開了妹妹,那妹妹心裏的憋屈和恨意是可想而知的!那麽,妹妹提出的建議他便不得不考慮、不有所偏向。不然太平一下子被逼的急了、狠了,若是對他們這對父子動個不知道什麽樣的腦筋突然發難,就算他們招架的住也是元氣大傷!
這些放在心裏的話,李旦覺的隆基該是能夠體會到的。至於媳婦這裏,能不能體會其實也未必就那麽重要,交心的話他總歸不能見人就說。
旦默默的聽著兒媳婦將那些鬱結逐一訴完,他頷首微微,抬目時眼底沉澱了一重深意,這般語重心長的道:“朕連天下都給了三郎,又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聲音不重也不輕,卻分明是欲蓋彌彰。
皇後一定,她的反應和思緒都委實是快,自然聽得出李旦的弦外之音。
李旦是在暗中告訴她,朕連江山大位都傳給了隆基,這便是最大的傾向了!那麽同樣的,有傾向的一方就有大受損傷的一方,隆基的獲利對應著太平的損失。
那麽事後對太平有所傾向、有所補償,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如果這維係的天平稍稍往哪一方偏的厲害,必然全盤皆亂、滿盤皆輸!
皇後的心口定了一下,倏然間意識到太上皇的暗中籌謀、還有自己的委實亂謀。
看來想要結束這混沌不堪的局麵,當真是需要假以時日甚至從長計議的。也是,若真是那樣簡單的一件事情,皇上又何至於憂心憂神到時今這病倒的地步呢!
可這還不是全部,在王皇後心裏依舊有著一絲隱隱的擔憂。是關於太平公主的。
她擔心皇上對那個女人,無論如何都還留有著一份餘地;但有奈何,便不會下得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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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知道皇帝病倒的消息,那纖纖的心遠沒有旁人所猜度的那樣釋然且舒暢。相反,她深深的疼了一下,即而沒能禁住的來了寢宮探看隆基。
卻堪堪的撞見了這位王皇後。
太平的豐姿卓絕是無人可比的,但王皇後心中對她存著莫名的氣焰,雖也怵怕著這位凜冽鋒芒的公主,但眉目間噙著的一抹冷然神色卻那樣讓人猶墜冰海。
可在太平的眼裏,這樣一個女人又何曾能入得了她的眼去?她心中提著一口氣,也沒計較皇後對她不緊不慢的行的這個禮,甚至那軟款的妙眸看都沒去看她一眼,徑自抬步向寢宮裏走。
在路過皇後身邊的時候,見她並沒有讓開的意思。太平心中不免便起了個玩味,卻氤氳了一絲好笑,那花一樣的麵孔沉了一沉,旋即抬手,對著那皇後一把便撥了開。
王皇後沒想到公主會給自己這麽一下子,下意識借著那一把力道相側一偏,身子便靠上了旁邊一根盤龍的柱。待她下意識收了念頭轉目再看時,太平已經悠悠然行入內殿,那抹豔麗的身影在陽光下熠熠一動,華蓋上以金線描繪的孔雀栩栩生光,不加收束的鋒芒與逼仄生生的灼痛了人的眼睛、耀了這一座滄古雄奇恢宏大氣的盛世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