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君者決策,家宴變作鴻門宴
既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太平心中揣著的那些疑慮、那些猜度自然也就一倏然的做了渙散,她不得不從長計議起一會兒怎樣與李旦、與隆基說話。
隆基起身向她行了個禮。
太平一恍神,向他點點頭,即而又對李旦行禮問安。
旦擺擺手:“今日咱們自家人聚在一起飲宴閑聊,就不要過分的拘泥禮節,免得都疏落了!”
二人便心照不宣的入了坐去。
太平瞧瞧天色,離晌午用膳時還有一小會子,心思且動,便又對旦頷首道:“既然是一家人說話兒,臣妹覺的還是邊飲茶邊聊天更好一些,用膳便免了吧!”
旦點點頭:“古訓有道,‘食不言、寢不語’,妹妹說的極是。”便轉目對身旁的宦官做了個示意。
那機謹的人兒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不迭下去命人上了茶點,後又退至一旁,並不叨擾這三個人飲茶說話。
看著眼前神色凜凜、卻怎麽都有些強撐出這堅強外在之感的太平,隆基心口滑過了一痕波瀾,可更多的是這陣子以來對太平的步步緊逼而一再隱忍、讓步中生就出的怨憤!
但是又很作弄的,說是怨憤,他又似乎做不到認真的去恨她,故而這便鑄成了他的一再謙讓、她的乘勝追擊:“公主這陣子以來,倒是比往日愈發光彩照人了!”唇畔微勾,他聲音有些輕慢。
話音聽起來不是很舒服,太平知道他是在暗損她這陣子與他鬥法的勞碌奔波,旋即斂眸徐徐,那笑意不達眼底兒:“咳,哪兒能呢!三郎長大了,姑母卻老了。”尾音飄幽幽的,刻意強調了“姑母”這兩個字,有心提點他自己雖然比他長不了幾歲,卻畢竟是他的姑母,隻這身份便能夠壓他一籌。
太平話裏什麽樣的意味,隆基自然是聽懂了。也不急著去接她的話,自顧自頷首端起茶盞:“歲月不饒人,這年歲越是往上走,便越是比不得當初年少時的那一份精力。”茶盞湊於唇邊抿了一口,目色未動,“姑母還是多注意休息,莫要累壞了身子才是!”言外之意是在告訴她,這陣子以來你的動作已經夠多了,該安生些了!
“嗬。”太平訕訕一笑,明白他的意思,亦抬手斟了一盞茶,嫋嫋茶煙中她側了側目,“精力是不如從前,但是走過的路多了,也便知道怎麽打理著些。倒是太子,年少氣盛可別竟日就想著玩兒。朝政這邊兒該管顧的地方啊,還是得幫著你父皇分擔著點兒!”婉轉的就把話鋒給轉了過來,字句間對向了李隆基。
隆基聽出了太平話裏這雙重的意思,一來是告訴他不要去質疑自己攝政的權利,她的那份資曆擺在那裏壓他一頭是沒話說的!同時也是在旁敲側擊的向李旦打了小報告,說他這個太子到底還年少,還隻是一副孩子心性,成天就隻想著玩兒了。
說道起這玩兒,隆基的馬球功夫委實不錯,這馬球運動可謂風靡一時,中宗時便有吐蕃使者與大唐進行馬球比賽。大唐本是馬球的起源地卻不敵吐蕃勇士。就這時,李隆基領隊上場,馬上身影矯健、英姿灑遝,揮動球杆靈動非常,那俊朗的身影如風如電,風馳電掣策馬縱橫,所向披靡,屢屢擊中對方球門,令中宗李顯大為讚賞!
時今李旦登基,他的馬球癮不減當年。
三郎沉醉馬球且精於馬球是公認的,說起來他這興趣也是個著實健康的興趣,無傷大雅。可自從被太平公主盯上,數度拿這個說事兒之後,他便克製了自己這球癮,不留給她半點兒可供拿捏的地方。
一旁李旦聽到這裏便有些坐不住,妹妹跟兒子二人這不多的幾句話裏,別樣的味道任誰都能嗅的出來!這才坐了沒一會子,就已經暗暗的交鋒數次,著實令李旦無奈。他煞費苦心的召了妹妹跟兒子來這裏聚聚,為的是和解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可眼下看來,莫說和解了,似乎緩解都是不大可能的!
故而他不得不從長計議,搬出了第二條心中計劃好的方針:“有術士告訴朕,近來要發生政.變。”倏然的一句,不加情態。
隆基與太平錚地一定,不約而同!
他二人正在大玩兒文字遊戲,一來一去相互貶損的不亦樂乎,興致上來就忘了這裏還有一個人,也忽略了場合時宜。這時冷不丁的就聽李旦這麽一句,著實跟著一個激靈!
隆基這陣子煞是敏感,不知父親突然說出這話是什麽意思。如果有興兵宮禁之事,那麽首要的矛頭指向就是他這個太子,決計的!父親這麽當著他的麵兒如此公然的說了這麽句話,是否有敲山震虎之意、又是否對他再度生了戒心?
不好說,畢竟那唐隆政.變帶給父親的陰影太大,且帶給父親的震撼也太大。若說父親從那之後就對他這個兒子生了戒備,委實是有可能的……不,是一定的!故而時今,這是又要找他秋後算賬擺了鴻門宴?
而太平這邊兒的心思亦是惶惶然的!心知道那“有人說”暗地指向的就是自己,自己昨不才引薦了術士,告知李旦五日之內有大軍入宮之事?
她之所以忐忑難安的是,昨天李旦的反應已經很明顯了,他是不信的、且是抵觸的。那麽時今堪堪就重提了舊話搬出這麽件事兒,可見那矛頭指向的,該是她太平公主才對!
不過,事態的發展並沒有他們兩人想的那樣嚴重。李旦的神色與表情都沒有擺出肅穆和凜冽,依舊是這平和無比、又慈祥溫暖的模樣。
旦不緩不急,抬手端了茶盞小品著,落盞後抬目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旋即笑笑:“朕知道,這是心懷不軌之人欲離間東宮。”又是淡淡的,並無波瀾浮動。
隆基陡一心安,隱隱尋味著父親是向著自己,到底是向著自己的。
可太平麵上的神色不止是惶然,李旦這句話才一落下來,她整個人都是一垮!皇上如此直截了當的就點了出來,那是心懷不軌之人在挑撥離間,這所謂“心懷不軌”之人指得自然是她了!
太平的異樣,隆基有所察覺,其實不用想都明白這對他發難的人會是誰,即便不是當麵的發難,那背後的主使也一定是太平!他倒沒詫異。
空氣就這樣倏然便凝固,冷凝間起了微微的尷尬與隱隱的肅穆。
李旦姿態悠然,神色自然、口吻順勢:“故而朕決定讓太子正式監國,六品以下官員的任免與一些輕微的懲罰,都由三郎全權決定。”轉目看向自己的兒子,“這樣一來,那些異心人看到我們父慈子孝,其心自然也就安分了。”又看向太平。
這事關重大的舉措就此一錘定音!如此茲事體大的事情,就被李旦這樣雲淡風輕的給言了出來。
以至於隆基、太平兩個人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因為來的太突兀,太令他們不敢相信!
最先反應過來的,似乎是隆基。他血脈裏有一股沸騰的暖流在不斷漫溯,心境變得有些激動:“父皇如此器重兒臣,兒臣實在感動,實在是……”他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對李旦跪一跪、拜一拜。
被李旦攔住。
旦笑著拍拍兒子的肩膀:“太子本就與朕一體,若不器重你,豈不是質疑父皇的眼光?”這話又說的頗為貼己了,退去了皇帝身份頗為禁錮的那一抹疏落,變為父子間自然而然的親昵。
隆基便明白,父皇此刻不願自己與他拘泥在君臣之間,便笑笑,看定李旦,重重的點了點頭。
太平麵色素白,一時不能發出一言。
這還並未完,李旦那氤氳在心的舉措,遠不止於此。太子監國不過是他構思的一部分。
旦重又看向太平,似乎這話便是說給太平聽的:“時今政局不穩,為防止節外生枝,朕決定將成器、成義調往地方為刺史。”頷首展眉,“皇妹嘛,你先去洛陽呆一段時間,等過陣子時局安定,你再回來。”聲音並不逼仄凜冽,言的倒極周成,看起來並無甚不妥帖處。
“什麽?”這話才一出口,太平壓抑良久的情緒終於一股腦的跑出來再也按捺不住,她驚懼並存,“皇兄這是要把臣妹流放麽?”急急然起了身子,凜凜的便是一句。
旦依舊氣定神閑並無半點兒起伏:“怎麽是流放呢,朕是體恤妹妹,怕你在這長安混沌的政局裏惹了煩悶,故而權且先往洛陽住上一陣。”抬目道,“那裏算來,也是我們的另一處故鄉了,委實也是好去處。”這是李旦一貫最擅長的,平淡中見真章,柔和裏顯銳利。
隆基心思也是一定,很快便了然。他明白的,一定是自己的人按著自己的意思,奏請了父皇……而父皇也很樂得配合,是順應了自己的意願,完全遵照自己的想法在執行了!
太平此刻那頭腦委實是淩亂,一時間隻剩下成陣的混沌:“可是……”
“好了!”旦壓著她的話尾,並未給她多加言語的機會,旋即也起了身子,轉身向裏間走去,“朕乏了,你們徑自退下吧!”那生波的陽光灌窗而入,耀在他燦燦然的一道明黃袍袂上,無比莊嚴、無比莊重。
那是不消言語、隱隱流露的威儀。那是,天子的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