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相王鋒芒難斂、定數早是定數
一夜之間的時局顛覆、乾坤逆轉,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那些隱忍和壓製、那些明明暗暗的沉澱和積累,算來也不過就是這一夜之間便盡數雲散煙消去。
長安街上的灘灘血跡還沒有清除幹淨,便又在七月二十四日(即唐隆政.變發生的三日後),皇帝李重茂與其叔父安國相王李旦登上承天門城樓。
月色幽暗,李旦垂首立於皇帝一側,那威嚴且肅穆的麵孔上沒有染就半點兒情態,整個人有如一尊沒有生命氣息的神祗雕塑,卻又那樣不怒自威、震撼天成。
皇帝立身筆挺,抬起章紋攀附的廣袖,那明光的顏色大刺刺的在半空中滑出爍亮的金波,啟口時聲音如珠玉清脆、又透著天子的一脈獨特穩健:“韋皇後窺伺神器、已被誅滅。原是除去唐城一大禍患,與百姓、與群臣俱無幹係,臣子們不必驚慌!”這一通禮儀的周成,這恩澤百姓、澤被蒼生的浩浩天恩,被他表現的盡致淋漓。
這時,垂立一側的李旦幾步上前,對皇帝並未行禮,隻是謙和的頷一頷,即而那渾厚的嗓音便揚起來:“一場禍亂,百姓受驚不小。朝廷欲免除全城百姓全年一半的賦稅,以滋安撫!”這是不比皇上少卻多少威嚴的聲息和字句,這話音一落,隱有一種相王隱現複辟之勢,皇帝不過隻是一麵旗幟、一件襯托相王威儀之用的陪襯之感了!
但百姓的心思素來簡單,加之這近年來的大唐皇帝輪換的委實頻繁,帝都的百姓漸漸也適應了這種繁華鼎盛依舊、卻政局並不穩定的局麵。他們所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安穩的生活、不過就是朝廷的德澤,旁的一切都與他們毫無關聯。
故而相王這話才一出口,門樓之下匍匐跪拜的若許百姓代表便頓然起了雀躍歡呼!這是朝廷給予他們的莫大恩澤,這是百姓之福!
隻在瞬間,高呼萬歲、膜拜叩首之音不絕於耳,場麵之浩大、情勢之蓬勃,並著這天這地這一座巍峨且美麗的城郭,頓然便有一種天人合一、造化神跡的鼎盛至極之感!
這無邊的繁華與無邊的感念,化為巨大的力量,溫溫的波及了在場每一個人急需雨露恩澤的心房!
李旦立在這城門樓迂回不止的天風之中,任耳畔垂下的散絲被撩撥起來,在麵頰上服服帖帖的觸動起一痕痕的微癢。這時心口頓然就是一澀,忽然覺的這萬眾的膜拜、臣民的歡呼,看在眼裏卻是一種怎樣徹骨的落寞……
若她還在自己身邊,若她這個時候還在自己身邊,那該有多好呢?那一切的一切便又都會不一樣,那麽不一樣。
這樣的景象,是不是她經年以來一直心心念念所祈盼的景象呢?這樣的景象是否出現在她午夜的夢寐裏過?她若是看到了,會歡喜的,一定會歡喜的……旦覺的自己的眼眶有點兒濕潤。
一側隱匿在侍從陣列中的隆基,察覺出父王神態的凝重。心念微緊,向父親貼身服侍的宦官使了眼色。那宦官會意,忙小心翼翼的上前牽了牽相王的衣襟,即而行了一個禮。
李旦方回神,察覺到自己方才的即將失態,便又把心念斂了斂。
可他卻發現,自己無法控製這一浪浪緊密襲來身上的繁重情絲,即便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極平靜的麵對那心中不能於外人道的驚變,即便他以為自己已經將這皓月朗日、造化自然、甚至每一絲清風每一縷陽光都看成了她……但依舊還是不能避免的總有那麽一些時刻忽然清楚的察覺到,察覺到她真的已經離開了她,這自然的一切全都是她,又全都不是她……特別是在麵對著重要的場合、無邊的熱鬧,對她曠遠的思念與無法收束、沒個著落的感情就越是明顯非常!
沒有了她,即便他坐擁這萬裏江山、身享那稱孤道寡萬歲之呼,這一切的一切又都還有什麽意思?不過是曠古的寂寞與愈發無望的孤絕!死一般的寂寞孤絕!
容華謝後、君臨天下……這世上最悲涼與淒美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但一位真正的王者,素來都注定是孤絕的。
……
雖然朝廷大頒的減稅令讓百姓高呼萬歲、歡喜激動不已。但是時朝臣中任誰也能嗅出中間很多不對味道的地方!
皇帝針對動亂一事親自登上城樓撫民,安國相王一並跟著又是什麽樣的意思?
不過,稍有眼招子、稍有心思的人便都能明白過一種天下大勢、民心萬眾盡歸相王的不可逆的格局。那一場徹底的改換天地,怕是不多久便會應運而來……
。
這一日天氣晴好,澄澈的天幕中倒映著浮雲的暗影,搖曳著如線的春光一倏然的灑下來,溶溶的暖色鋪陳在大明宮每一處角落。
這委實是一個大大主吉的甲辰之日,少帝重茂在政.變之後首次上朝。
國喪之期尚且未過,朝堂的格局很是微妙,禦座主東、皇帝坐東朝西。而那西麵,對著的便正是駕崩急促的中宗李顯的梓宮。
微妙的格局一如微妙的情勢一樣使在場眾人心中難安,因為便在中宗李顯的棺槨旁邊……便負手而立著安國相王李旦!
周遭流轉的氣氛似乎已經僵滯,又因這僵滯而一層一層壓迫著漸漸變得冰冷、變得催人心魄!
那看似足步穩健、後高坐龍椅的皇帝,麵上掛著的神色委實不好看。雖然國喪期間肅穆是應該的,可皇帝的神色更趨於的是一種受製於人、受人脅迫又不能說出口的危機感!
這時,又見一抹天青素裙的身影自那開闊的殿門處一步一步的行進來,如織天光在她身後的華蓋處打下一層細密的綽約,造勢的這個人威嚴殊勝、恍若天降。正是鎮國太平公主!
太平的出現令在場文武心中一噤!很快便意識到了時局的嚴重性。
在太平身後不遠的地方,亦步亦趨跟著相王李旦的三子、也是那一場剛剛結束且餘味猶存的唐隆革新的大功臣……臨淄王李隆基。
諸臣的心跳已然如擂鼓般快且細密,下意識偷眼去瞧棺槨旁的相王。這樣的陣仗帶著呼之欲出的天地改換,在這樣一份咄咄的壓迫之下,相王通身的威嚴便顯露的有如天成。
隆基以一種晚輩的姿態跟在太平身後,那英毅與陽剛的氣質很快便有一種是為這群臣之中、巍峨朝堂之上一抹紅顏堅定護持的感覺。
太平的威嚴是天成的,在流轉光陰的磨洗與淘沙之下,她愈發出落的有如當年其母一轍的凜冽無雙、儀仗肅穆。
她沒有多兜轉,徑自立身於諸臣子之前,這群臣的為首者便是太平公主。
殿內諸臣沒有人敢多發出半點兒言語,便是連高坐主位、卻看起來被這陣仗逼迫的何其無力的皇帝,都似乎被驚蟄了一般!顯然這一切來的太突兀,那呼之欲出的危機就擺在眼前,可他事先並不知道。
隆基正了一下衣襟,與側首相顧的太平做了個示意。太平了然,便又投目去看李旦。待旦亦以目光示意自己已經準備了好,便由這位巾幗不輸須眉的公主清喉開嗓、拉開今兒這朝堂之上主要大事的幃幕。
就著天光明明滅滅的錯落影像,她出列轉身,正麵對著規整林立的這一班群臣,微微揚首,那聲音一如她通身的氣韻一樣威儀凜凜、風度自成:“國家不安,皇帝為了穩定國祚、造福萬民,決定傳位相王李旦!”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就此被太平倏然一下幹練的言出來。
似乎一股寒流倏然便流轉在周身四處,在場眾人心中一個劇烈起伏!即便這是一早便任誰都已看出的結局,此時此刻如此昭著的擺在眼前,還是未免會心驚。
這話才一出口,龍椅上的李重茂隻覺自己這身子一陣冷又一陣熱!身為皇帝的他自然也洞悉了太多世事,加之太平這陣子一直在他耳邊時不時的念叨、並授意他做了很多事,他也明白自己的皇位必將不保,但是萬不曾想到居然會這麽快!且這麽突兀!
而李旦麵目平和、肅穆依舊,雖還沒有正式登基成為大唐的新任天子,但那通身的帝王氣韻其實已經天成了!
氣氛繃緊在這裏,在這至為關鍵的當口,太平身側偏後處的李隆基亦幾步出列,頷首時一雙星目如浸寒池:“國家多難,皇帝願將皇位讓給相王,此乃與堯舜相媲美之大功德!”聲息陡揚、不容置疑的沉澱。即而又向太平看了一眼,抬手把太平往前讓一讓,“而太平公主身為皇帝姑母,卻願於紛亂的時局中站出來主持公道,此乃慈愛之心!”這一句落定後,他回身,擺袖向著大殿之外遙遙的抬手拜了一拜,“我大唐能有此帝王與公主,實乃江山社稷之福!”
“吾皇萬歲!”那話音才落,政.變時隆基麾下的大謀士劉幽求便適時的也站了出來,抬手自袖口間展出一道燦然的明黃色聖旨,這是早便擬定好的傳位詔書。
這位劉幽求劉大人委實有著經世之才與極快的敏銳辨達。當初唐隆政.變那一個晚上,需要向各層次、各地傳達而去的幾百份詔書,全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此刻這聖旨亦是隆基與太平放心交給他躬自起草的。
劉幽求話音一落,便當即持著那份傳位詔書宣讀了起來。直到這所謂的聖旨宣讀完畢,燦色龍椅上的皇帝李重茂亦無所舉措、無所言辭,委實是一下子就傻愣愣的木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