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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劫後相擁、後怕前路

  隆基生長在世這二十幾載光陰,還從未見過這麽傷神傷心的父親,從未見過。似乎就隻在這翻身下馬後的一交錯間,李旦整個人蒼老了不止十載!


  須臾的緩神,隆基終於反應了過來,幻似凝固的血液漸漸開始流淌,那僵硬的身子也漸漸變得可以動彈。他斂了心緒,定下一口氣,忙不迭翻身下馬,向李旦那邊兒幾步迎上去,又倏然一下跪地:“父親!”穩穩喚他一句,抬首時目光重又恢複了往日的凜冽堅定,“時今那其心有異、鴆害先帝的妖後韋氏與其女安樂公主皆被正法,局麵一片散沙,兒懇請父親站出來主持大局!”


  三郎是個素來理性的人,他總能在最緊要的關頭迅速的壓製住自己那一脈感性,做出最穩妥且幹練的抉擇。


  這一跪拜之後,身後列陣的隊伍中重又起了咄咄的熱烈,那一隊隊將領也引著自己的人忙不迭翻身下馬、對著相王跪地請願。


  像是一場徑自沉醉不願醒的夢寐倏然被打碎,埋首在婉兒懷心中的李旦緩緩抬首,目光由渙散變得極其韌力。他側首,那威嚴又複雜的目光定格在跪在近前的兒子身上,幻似兩道鋒利的寒光劍,一下下的直刺入心口裏去、將那血肉之軀寸寸的淩遲!

  隆基心中一定。父親的目光令他害怕,令他下意識想要逃避。但是他沒有,他直直的迎上父親投來的目光,報之以同樣的堅韌去回應那其中的複雜、驚詫、不敢置信、哀傷、無奈……更多的是嘲諷。


  他明白,父親不會恨他,或許該如何安置對這個兒子的感情,李旦此刻自己也不知道。


  使他無言麵對父親的事情,何止上官婉兒的死這一條?他前前後後瞞著父親,徑自與太平聯手發動這一場政.變;他處心積慮算計著自己非嫡非長的身份,心知自己有了建樹方有資格成為日後的太子……這一通通有意無意的設計,這一條條有心無心的傷害,試問又有哪些是可以讓他不心覺愧對的?

  可此時此刻情勢迫切,他顧不得其它諸多所以然。又興許這愧心之事做的多了,人也就豁出去什麽都不顧及了!一任那目光使他有如置身火海熬煎、置身冰河肅殺,他也隻得硬著頭皮這麽迎上去。


  這一場意味複雜的對視,旦的目光漸由複雜變得混沌,最後變得隻剩一抹深深的滑稽可笑!


  旦的心裏有若被利刃刺穿、滴血。


  爹爹可以原諒你所有的任性,但你為什麽要來奪爹爹的命……


  兒子的手段與果敢的狠戾,他領教了,他充分的領教了!


  這是他的兒子,是他摯愛的兒子、素來欣賞且令他倍感欣慰的兒子啊!他能怎麽樣?此時此刻,任何的責怪都是無力的;而寬宥……他做不到。


  那麽,殺了兒子?嗬……


  自己去死?這不會是她所願意看到的,她會寒心,她不會原諒他,肩頭背負起的那些責任若是有靈性也不會原諒他……


  這一刻當真是半點兒脾氣都發不出、甚至半點兒感念都做不得,連淚水都已經再也流不出了!


  無喜無悲無情無態,哭笑不得,隻剩下無奈!

  無奈……


  當自己最愛的人殺了自己最愛的人,李旦瘋了!


  。


  旦最終不發一言,抱著婉兒徐徐然起身,以極淡漠的姿態穿過那士氣正濃、熱烈跪迎的人叢,踏著滿地的銀月華光、嗅著彌漫在空的淡淡血腥味道,一路就此離去。


  隆基的一顆心在抽痛,但他克製了,他隻能咬咬牙竭力的克製了!


  心裏明白父親在慪氣,這樣的父親令他無可奈何。而身後這浩浩蕩蕩的隊列還需要麵對。


  最終,隆基對那為首的貼己將領這樣說了句中庸的話,他說父親性情素來恬淡,時今恐怕是不願極快的出麵應對亂局。這一切都來的太過於突兀,且父親素有大讓江山之美德,縱是送來的權勢他都不屑一顧的推至一邊,況乎時今讓他從旁人手裏奪權、主持大局?如此,且假以時日,先讓父親緩一緩,也好好的想一想吧!


  ……


  月色昏沉、萬物玄青,隆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的隨著充斥在得勝喜悅中的人叢,被簇擁著走出大明宮的。


  一些本以為可以不在意的東西,一些本認定可以無關痛癢的感情,當不得不直麵之時,才變得那樣刻骨銘心的清晰起來,才發現明明很在意、明明會那樣疼痛。


  與父親之間的這一段父子情,他素來看重;而那對他們父子素有舊恩的上官婉兒,他亦做不到冷漠視之;更甚的是對婉兒臨死前留給他的那一段由衷的告誡……這是最令他不敢去觸碰的!


  。


  月華泠泠,太平在貼己人的護送之下正一步步往公主府走。


  她是被人千呼萬喚極盡擁戴之能事的自北苑接出來的。對於這兜轉乾坤的一夜會發生怎樣的變數,她心裏一清二楚的知道,所以當看到有禁軍大將那樣熱烈、那樣禮戴的親自將她接出囚所時,她那懸著的一顆心便一下子放回了原處,大大的舒了一口氣!心裏也就跟著明白,隆基那邊兒進行的頗為順利,並且已經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如果說有什麽是她所算露的,那麽也就是上官婉兒的死……她想不到,隆基竟然會連帶著素與他們一起的婉兒都要殺死?


  不過這一路上左右思量,她依稀也解過了他的心思,知道他的許多顧慮。他是怕婉兒日後成為他的牽絆,那樣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若是不能為自己所用,留著,不如消失。


  他果然是那樣一個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的人嗬!他的目的性從來都是那樣的明確,為了達到最終的目的,為了江山大業、為了無邊皇權,他什麽都做得出來,對誰都下得去手!


  心念一定,太平莫名有些後怕。不過這情緒沒有維係多久,因為幾乎同時,她感知到自己已經到了公主府。


  果然,那軟轎徐徐然穩穩的停下,有侍從貼心的掀起轎簾,對太平行了規整的禮,即而謙謙然的扶著她下轎。


  眸光淡淡的向前一掃,霍然便看到公主府浸在月光的朱紅大門前,那玉樹一樣的人兒正默默然的等著她歸來。


  太平的眼睛亮了一亮,同時隆基也看到她下了軟轎。


  因為距離尚不迫近,她看不見他的麵上掛著怎樣的神色,隻是依稀覺的他的表情此刻有點兒落寞。她心念微緊,對於他的心境她可感可觸,抬手示意跟在身邊伺候的奴仆在原地裏等著,即而徑自抬步向他迎過去。


  夜露中太平行的急急然,似乎心情也是急急然。這一夜的短暫分別,卻似乎已經走過了一輩子那麽久長的路途……行上台階、二人彼此將對方清晰的眉目入在眼裏,即而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他們不約而同的傾身擁抱住彼此,深深的擁抱。


  這一瞬心口那柔軟的地方被溫存的感念所觸動,經年的隱忍使得他忽感心力交瘁!隆基伏在太平的肩頭哭了,哭的失聲。


  太平抬手下意識擁住他的背脊,施了柔柔的力道輕輕拍擊、小心安撫。


  她明白的,自從武皇時期、或者可以追溯到久遠的身處感業寺的那個時期,隆基就身受著一重重的隱忍和壓抑;時今這一場改換天地的革新昭著著他的成功,屬於他的時代看著就來臨。他可以鬆一口氣了,他不願再忍耐了,那些經年以來全部的忍耐、克製、驚惶、忐忑、糾葛……在這一刻,終於化作決堤的淚水一股腦盡情釋放!


  可在這之餘,還有一些別的什麽,是她所不知道的。


  隆基抬手亦緊緊的抱住這迫近咫尺的溫香玉,感知著她的心跳、她的脈搏、她的氣息……


  上官婉兒是非死不可的,他早有這個打算。上官婉兒才華橫溢、文采斐然,但她最機變最睿智的地方其實在於政治!不管是如何風聲鶴唳、險象環生的時局,不管那當政掌權的人是誰,她總能做到在紛亂的格局裏左右機變、曲意逢迎。


  早在高宗在時,婉兒便擔著高宗才人的名號、行著武後心腹女官的實質;又在當初武皇治世,婉兒便一邊是武皇深深信任的人,一邊又是武三思的情婦,還在同時與太平公主搭上一絲絲脈絡,更與李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在李顯登基之後,她又馬上得到了李顯與韋後的重視及倚仗。


  這個女人委實是可怕的,她先後倒戈武皇、李顯,時今還打算繼續倒戈李旦;若日後她繼續背棄李旦倒戈他人呢?如此反複不定、有才無德,若留她在世上,等於在自己頭頂懸了一把寒光爍爍的利劍,不定什麽時候這劍刃便會直指而下、劍鋒直對自己,將自己一擊致命!

  在這同時,李隆基要除去婉兒還有一個原因,婉兒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正是婉兒當初與他合謀瓦解李顯勢力……他所行的籌謀,一些連父親李旦與太平公主都不知道,可婉兒卻知道!

  上官婉兒那起草的救命遺詔並沒有成為拯救她性命的一根浮遊稻草,卻化為一把凜凜寒光的利刃直刺入她自己的命門!歸根結底、一世機關算盡,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


  即便這一切都非她所願,也非任何人所願。一個女人,一個聰明且有心氣兒的女人,在這繁華鼎盛又汙濁紛紛的權勢雲集處飄零與輾轉,她除了順應時事、機變處世還能怎麽樣?別無選擇,誰也無從選擇;隻能如此,天叫宿命如斯!

  至於太平……


  隆基心中一定,扯了神誌甫然回來。他不動聲色的凝目,默默然靜看著月光下這與他得心、素為知己的女子,忽然變的十分無力。


  這份無力連太平都感知到了,下意識將眉彎顰了顰。認識這樣久了,他第一次流露出近似虛脫的軟弱和哀傷,讓她心覺憐惜,不由將他擁的更緊,她願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這樣的倚靠,哪怕這溫暖其實是稀薄的。


  隆基心中愈感酸澀,無聲的控訴與詰問一下下的落在心裏,叩著心崖沒個定度,也著實不願去定度!下意識隻願忽視。


  太平,太平啊!那茫茫然不可知又恍恍然可預見的日後,那水與火陰與陽注定不可避免的碰撞,若當真如此,若當真那般……我該如何將你安置?

  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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