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王開解,幃幕後福禍未知
小屋裏空間狹小、空氣便很是閉塞,即便是靜靜然這麽坐著都會覺的心口發悶、周遭發熱。
四目相對,這咫尺的距離,讓兩個飽浸思念之苦、情怨之毒,卻不得不受製於時勢拿捏的兩個人心中隱動、又始終無法向對方再那麽跨出進一步的距離。
搖曳燭光微微的密布下一派烏沉疏影,穿堂風渙散了些微的溫熱,撲在麵上有些撩撥。就著小風的縈索,婉兒定了定心神,頷首歎了口冗冗的氣,即而抬眸、聲息定定:“韋後早有不臣之心,此時陛下仙去,她讓我偽造遺詔。”如此一句。
旦心裏動了一下,旋即又覺的這是沒什麽可驚疑的事情。
婉兒斂眸繼續,聲息平和、不緩不急:“我與太平商榷後得出一個縝密的計策,一麵順應著韋後的意願在遺詔上體現出來,即是先皇傳位幼子、並讓皇後垂簾聽政輔佐幼帝;另一麵則為我們這邊謀劃福祉,即令安國相王與韋皇後一並輔政。”她緩一緩氣。
李旦且聽且心思忖動,婉兒這一道遺詔,其實可謂是字句間條理清晰且挑不得錯處的!
且看,畢竟相王是中宗的弟弟、又有一定的勢力與人心的支持,而韋後想要參政的心意也沒有拂逆。這樣最是安定人心,兩邊兒可取所需、相互有了個持平,想來韋後也不好說什麽的!
“嗯。”他點點頭,目色灼然,“韋皇後素來心思不怎麽純良,時今皇兄又走的突兀,想來她瞞下這樣的大事兒就是動起了獨攬朝綱的腦子。”於此微停,“她想要效仿母皇……但母皇隻有一個,曆史重現往往都是鬧劇收場,登基成為大唐的女天子又怎會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唇畔不覺勾了抹溫潤弧度,“你的那道遺詔起草的很不錯,我們時今不能跟韋後硬磕,畢竟考慮的因素也是諸多。既然一時半會子不好將她趕回後宮頤養天年,便這樣先把力量持平,不失為權宜之計。”頷首微微。
幽光中李旦麵上的神色流轉的比往昔快些,婉兒由眼及心的瞧出了他對韋後心底裏浮動的不屑。這位一向淡然處世、平和度日的李唐皇子,其實有著另一種八麵威風的麵貌,隻是不到關鍵時刻他永遠不會顯露……她突然這麽想著,心中卻一緊:“唉。”徐徐然歎了口氣。
微如蚊語的一聲歎息落在李旦的耳廓裏,他攏了眉宇凝目微微:“婉兒,你何意愁顏?”心念甫收!染了焦灼。
無論什麽時候,隻要她冰雪消融般的眉目間浮動淺淺的黯淡、隻要她殷色如花的汀唇畔掛了隱隱的慨歎,他的心都會跟著陡一收緊,想她所想急她所急;如果她不告訴他為什麽、如果她留給他莫能兩可的一份感知,那麽他決計會輾轉反側經久經久都掛肚牽腸、不得安生!
婉兒抬眸,迷迷眸色撞見旦焦意鑿鑿的眼,心中甫定,聲息有些忿忿然無奈:“但韋後又對讓相王一同輔政一事不滿意,決定廢除所謂遺詔、按著她的心思直接獨自輔政!”落言一歎,轉首微微。
旦腦中一嗡……
果然,韋箏這個女人不能等同於其她女人、甚至不能等同於其他人!她有著自己那一份決絕的心思、也有著不輸須眉男子的幹練及魄力。她是一把開光出鞘的劍,一旦揮舞,便是狠戾酷絕、見血封喉!所以,任何看似滴水不漏的縝密忖度、那些看似情理之中的事情,用在韋箏身上決計都是不適用的!
這樣一來,倒是麻煩了一些……
不過心念一轉,旦下意識瞧向婉兒蒙了溶溶燭光的麵靨,頓然有些福至心田的靈光驟現:“這未必是壞事。”展顏側首,倏然輕了語氣徐徐然。
正陷入糾葛心緒、輾轉難平歇的婉兒驀然聽得這話,下意識轉眸看他。
李旦目色閃爍著內睿的光,璀璨的猶如暗沉天幕間一簇最美的星火。他微笑笑,溫暖的神色安頓了婉兒繃緊又蕪雜的心:“萬事萬物都是相輔相成的,這根本就是一把雙麵劍。”斂了一下目光,“你想啊,一旦遺詔廢除,便沒有了皇上這層拿來說事兒的倚仗,那麽韋皇後在解除了我輔政之權的同時,難道不也在同時解除了她輔政的一份正統性?”
這話有如一道清泉順著頭頂倏然灌下來!微微一僵,婉兒頓然恍悟……
是啊,凡事都有雙麵性,如果韋箏按著上官婉兒的意思將那起草好的、相對比較穩妥的所謂“大行皇帝遺詔”拿出來,那麽就可以打著已經大行而去的中宗皇帝的幌子,她飛揚朝堂、行她所欲行之攝政一事,卻又誰能說什麽?
可時今韋皇後獨樹一幟,因不滿婉兒起草的那道遺詔,便幹脆將那遺詔棄置一旁,自己徑自垂簾聽政獨攬大權!
凡是做的太絕了,緣份也勢必會早早便耗了盡,滿朝文武不是傻子,韋後這樣的行徑未免過於飛揚跋扈、目的明確了些,且她無論是資曆還是所處情勢都委實沒有辦法與武皇當日而語,她想做武皇第二,那麽試問誰又會真正的服她?
水則載舟、也能覆舟,韋後這般孤絕傲然、自以為是的隻看自己利益而渾不管顧其它,到時候必將落得個慘淡結局、悲涼收場!這樣看來,擺在眼前看似險峻的一通局麵,倒也不至於十分逼仄了……
旦微把身子向前傾了一傾,目染著婉兒深思的麵孔,心中忽被撩撥的柔柔一動:“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凡事太盡則勢必緣份早盡,你卻又想那麽多做什麽?”見她轉過眸波款款然顧向自己時,頷首一笑,抬手搭上了她沁涼的玉腕,“靜觀其變就是……對了,你把已經擬定好的遺詔千萬保存好,必要時就拿出來,興許有用處。”皺眉這樣想著,便順勢周詳的囑咐她。
“嗯。”婉兒點頭,感知著自他指間傳來的這一絲絲稀薄的溫暖,雖然隻是淺淺的,卻足以令她心安。
空間不大的小室裏,此刻被浸染在一片溶溶的暖意中,目之所及處的景致皆數被蒙了迷迷的橘紅,二人執手默坐,就這麽綽約迷蒙的四目相對,心中便已如飲淡酒、陷入薄醉。
這樣抬眸瞧著心念的人兒,婉兒眉心不知道什麽時候顰了起來。
旦抬手,下意識為她撫平那聚攏一處的玉眉,後不經意的滑過左額那一朵繡上去的紅梅。即便時隔多年,觸及的須臾,心中尤是一悸。
他的撫慰穩緩且溫暖,就在這不經意的一個須臾的光景,婉兒好似斷卻了腹肚內裏寸寸的癡腸。她起了一股彌深的癡意,她不願意拂逆自己的心意:“旦,你要……”她喚他,抬眸沁霧,才被撫平的眉心不覺又蹙起來,“照顧好自己。”停頓後徐徐然又接口,“秋疾風緊,婉兒不便與你常見麵。”
此時此刻李旦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婉兒身上,對於她軟款的聲息與真切的叮囑,他一時全然都給忽略了去、無法在心裏含及。
他皺眉,雙目並著眉宇間含及著真切的疼惜,定定然看著她,心思遊移。
見李旦不語,婉兒心中愈急,那娥眉便蹙的愈發緊密:“你可聽到我說的話?”急急然碎語徐徐。
旦終於回神,忙下意識頷首應下。再一次抬手拂過她蹙緊的眉目:“才舒緩了愁顏,怎麽又蹙了眉?”指尖似乎起了淺淺的漣漪,他心中一疼,“往後不要再蹙眉了,我們……就快要苦盡甘來,相信我。”最後三個字時,他定定的頷首。
隔過溶溶暖色的景深,婉兒如是定定的看向李旦堅韌的雙目。
相信我……
三個字眼有如刺破玄青宇宙的一簇流星,帶著極盡的璀璨與耀灼的光澤,那麽亮、又那麽充滿著希望!
“好。”她含笑,心念甫柔,“我不會再蹙眉,我也相信你。”
今生君恩還不盡,願用來生化春泥……
燭影搖紅、溫柔幾度,慰籍心與魂的徹骨柔情,這一瞬至純、至真、至善、至美的情念動容,倏然一下,撩撥過無盡肆夜、曖昧了微冷娑婆,感天地且牽情念、搏宇宙而動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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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皇後的行事手段之淩厲、速度之迅捷,風馳電掣不可質疑!
她突然下旨,在王銜之外又封安國相王李旦為一品太尉,並將李旦長子李成器封為宋王。
這一舉動明顯是在安撫李旦,也算是給滿朝文武一個心裏的交代。
又在這秋疾風勁、陰謀氣息暗嗅的同時,她又派重兵監視庶長子李重福、派禁軍穩住東都洛陽局麵、也將西京長安處的兵力換作了自己的貼己人……
這般的手段可謂幹淨淩厲不見半點兒拖泥帶水!
如此一遭遭鋪墊完備之後,韋箏才算是可以長長的籲下一口氣了!她方詔告天下,將那隱瞞已久的震撼消息驟然間傳出來——唐中宗李顯暴病去世。同時,直接扶持皇子李重茂為新皇,韋後聽政、天下改元“唐隆”。
這一場劫來的委實是快,仿佛所有的事情一夜之間全都冒了出來,紛雜的事態就這樣全部都沒個征兆的堆疊到了一起!麵對這樣翻天覆地的突變,朝野之中無不人心惶惶、陣腳漸亂!
而韋皇後以世上最狂熱的野心與頑固的執著,懷揣著自己經久以來隱匿骨血、積蓄心魂的皇帝夢,一步一步向那至高無上的金椅問鼎而去,以她那位神跡一般存在的婆婆武則天為目標,篤定下心腸、堅韌了心念,走筆無畏又自信滿滿的書寫著專屬於自己的幽幽丹青史冊、浩淼宏偉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