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澆油·酒肆談心促局勢
消息這個東西自身沒有腿,但它的傳播速度從來都是驚人的快。那是取決於人之自性、也是一種天性的衍化之下必定的規律,更何況還總有人在背後時不時的推上一把呢?
長安坊間對於安樂公主想當皇太女、並出口直白白的侮辱太子李重俊之事,幾乎隻在一夜之間就傳的沸沸揚揚!且越來越激烈、越傳便越離弦走板兒變本加厲了!
就在這風頭浪尖兒的關口,李隆基找到了自己這位堂兄弟——太子李重俊。
他們二人之間素日裏的交集並不多,但這些年來隆基一直都極注重維係同各個圈子、各個階層的人之間那層關係,所以論道起來他們二人也不算很疏離。
隆基包場了一家酒肆,邀重俊舉杯痛飲。見麵落座之後,二人便隻管一杯杯的仰脖飲酒,旁的話並沒有急於多說。
重俊現在正處在一個怎樣的境地、懷揣著一種怎樣的心境,誰都能猜度出個七七八八,所以隆基刻意做出陪他飲酒消愁的體恤舉動。
三五杯酒這麽灌下去,二人之間那距離便又近了一些,話匣子也自然而然就在這當口被打開。隆基拈著酒盞飲的極慢,那雙好看的墨眉微微聚攏、又舒展:“太子殿下這陣子以來的煩悶,做兄弟的感同身受!”臨了一歎,冗冗的。
重俊因為飲酒飲的急,此刻已入薄醉之境。忽聽到隆基這一句關切又隱含撫慰的話,他蕪雜的心便跟著動了一下:“唉!”好似有千萬鬱結急於傾吐,又一時半會子的委實不知道該從何處、何時說起來,於是這輾轉了經久後也就隻剩了這一宣泄的歎!
隆基如是解意,知道此刻太子什麽都不說遠比說了更能闡述他的悶鬱。他斂目頷首,神容濡染了幾分肅穆、口吻微微沉澱:“太子到底是太子,是皇上的兒子,又有什麽可擔心、可害怕的?”於此抬手,止住又滿了一盞酒欲要飲下的重俊,按住他的手腕定定的啟口,“這一切,都是武三思在皇伯伯身邊兒搗鬼!”口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著重。
“武三思”這三個字被李隆基刻意咬重,有些近乎於咬牙切齒,似乎太子李重俊合該報有的憤慨他都已經含及了。
重俊又是一定!須臾便晃蕩了一縷淺淺的不羈:“嗬。”他隻是一嗬聲,旋即還是將那酒盞端起來往口裏灌進去。
武三思得父皇重信,沒有人不知道。而安樂竟妄想取太子而代之的當什麽“皇太女”,隆基這提點忽讓重俊大有些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後知後覺!
是啊,安樂公主李裹兒的現任駙馬,可是武三思他的兒子!加之他一直都不服太子,又得著兒媳婦安樂這麽層機變……若說是武三思唆使安樂夫婦、又在父皇那裏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真個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不,是極有可能……絕對是這樣的!
李重俊氣盛,此刻又飲了酒,隆基提點的那句話讓他有了共鳴,他順著那話、借酒把積蓄了已經很久很久的心緒做了個痛快的發泄:“韋皇後左右就看我不順眼!嗬,這倒也罷了,可眼下呢?”心氣起來,拂袖掃落近處一道酒壺,“就連安樂那個黃毛小丫頭也敢欺負我!我一個堂堂太子被她張口閉口見麵兒就喊奴才!哼,說白了她一個小小的公主敢這麽跋扈囂張,還不就是因為她嫁給了武三思的兒子?”
“唉……”甫聞這話,隆基心頭一緊,這一緊中又隱含著不動聲色的暗喜歡。但他麵上做盡了謹慎與怯怕之態,慌的示意重俊不可造次。
但脾氣一上來的重俊才不管什麽大不敬、也不理會什麽合時宜不合時宜的。他配合的有了須臾的沉默,即而再度啟口發泄那心裏頭的憋屈:“就是因為這一遭,所以父皇才會因武家的關係而給她小丫頭的麵子!”聲音倒是比方才低了些,他抬手發狠的揉揉腫脹的額頭,側目哂笑,“武家,嗬……神皇都不在了,武家早就敗了,卻還給東山再起了!”好容易靜下的聲音又一次揚起來。
這一次隆基沒再勸阻他,自他渾濁中浮起烈焰的眼神裏看得出,他是醉了。隆基便自顧自繼續飲下指間拈著的那盞酒,放任著重俊如是自顧自一通自我發泄。
“對了,武家為什麽會崛起……為什麽……”念頭一層層抽絲剝繭般往起翻湧,重俊那思量的漩渦將他整個人沉陷的極為深刻。須臾後,他那雙混沌的眼睛忽然一亮,像洞悉了怎樣冥冥難測的天機一般整個人一抖擻,“這都是因為……都是因為上官婉兒那個賤人!”聲息忿忿。
隆基握著酒盞的手指甫地一僵,心頭跟著一恍。
抬目間又聽重俊繼續自顧自的接話:“就是她把武三思推薦給韋後,然後把武家給抬起來的!”石破天驚一般。
再聞了這後麵的一番話,隆基心裏明白了重俊怎麽好端端的就扯進了上官婉兒。原來是記掛著這一件由頭呢!
酒氣熏熏然,撩撥的醉酒的人和未醉的人那神誌都變得不清明。重俊那身子軟軟兒的往小幾上一趴,旋即就聽得他唇畔不絕的一通囈囈呢喃:“是武家,是上官……是他們,就是他們!就是他們!”
顯然的,這時重俊已經喝的醉醺醺了,說什麽做什麽都不能再由自己。但是同樣的,他所說的話也決計都是最真實的內心所想,沒有半點兒刻意粉飾出的虛偽雕琢。
燭影搖曳、夜光溶波,隆基沉目靜靜看著、聽著眼前這位身份正統的太子這樣一份心曲糾葛,雖然默默無話,卻不禁心裏微疼。
酒盞緩緩兒的放下去,他下意識抬手搭上了太子的肩膀,這一時,心底對這位並不得寵、根基也不深厚的太子生出一絲憐憫……他知道,太子最該恨的人其實是他的父皇、他的母後!
但他至始至終都不敢去恨他們,隻能繞著這好大一個圈子的去恨武家、恨上官昭容。
因為那是他的父皇和名義上的母後,甚至安樂公主怎麽都是他的妹妹……從感情上、從皇帝與皇後這樣一重尊貴無匹的身份上,他都不敢去恨、也不能去恨。這是何其悲涼何其哀傷的事情!
重俊那肩膀抖了一抖,很快便又恢複如常。他醉醺醺的趴倒在桌子上,口中不知道斷斷續續的呢喃些什麽。起先還能依稀聽得是些誓要除掉武家人、絕不讓父親再被武三思迷惑雲雲,往了後邊兒便就真的聽不清了。
這場肆夜對飲並沒有維係多麽長久的時間,但進展卻極是快速。
李隆基俊朗的眉目霍地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狠戾……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一番邀約太子對飲薄酒,又哪裏是熱情過了頭的當真為幫他排解那鬱鬱心曲?
隆基素來冷靜自持、心思玲瓏,感情的因素於他而言永遠成為不了生命的全部,當感性與理性一齊向他紛踏而來時,他一定會自然而然就傾向於了理性的那一邊兒,並且久而久之、牢牢抱定。
這一次請了太子飲酒說話,為的正是在這秋疾風緊的關口裏做一把推波助瀾的力!撩撥起太子對他父皇更重的疏離與戒備心,要他們父子之間、君臣之間相互猜忌、相互忌憚,慢慢的走向一個再也不能融合的極端。他們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那裏,便不會再有旁的心思管顧李旦、管顧太平這邊兒了!
而此刻,眼見著被勾動起對武家陣陣怒焰的李重俊,隆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
神龍三年七月,太子李重俊謀反……
他率領一幹貼己舊部、並著左右羽林軍以及千騎兵,衝著武三思與上官婉兒為目標,打著誅殺佞臣與妖妃的旗號興兵宮禁。
整個政.變的前期鋪墊、謀劃布局尚算周密,處處都大有對前車之鑒神龍政.變有樣學樣之像。
政.變當天,太子親率金吾衛占據大明宮各個宮門要道,後帶三百羽林軍氣勢洶洶的往城南武三思府中殺去!
一切一切都來的委實突兀,巨大的災禍真個是武家所始料未及的!就在這夜半睡夢之中,武三思並著一幹武府子嗣、部眾,皆被羽林軍手起刀落一下子煞是利落的便結果了!
不得不慨歎世道的無常、宿命的造化!且歎武三思其人,他的命數委實夠硬,他沒有死於早年與李家爭權時那大風大浪、詭異莫測的謀略鬥法,沒有死於武則天被兵諫之時的情勢咄咄,卻在不經意中死在了血氣方剛、想都未曾想到的太子李重俊手下!莫名的屠刀斷送了這一生的政.治仕途、無邊權勢……這是該覺滑稽可笑,還是該覺一股徹骨無雙的悲涼?
而在這同時,興許真是蒼天護佑、時機未到命不該絕,安樂公主此刻正巧留在了大明宮中陪伴母後,公主她因天晚而不曾回府。故而,羽林軍不長眼的刀劍並沒有在這一晚傷及到安樂公主,她於無意中避過了這好一場心有餘悸、浩浩蕩蕩的生死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