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力自保·太平三郎夜籌謀
中宗、韋後致力於拉攏武家子弟,牽搭上武三思這條線之後更是逐步將這個決策落到實處、根深蒂固。
時今的武三思官拜司空、為宰相。安樂公主的駙馬武崇訓也由郡王升為親王。
這還不算,這些都還遠遠不夠……
給予武家榮寵、給予女婿最直接的優待的同時,唐中宗下旨詔告天下,重提舊話,說起當初那場逼退武皇下位、輪轉了乾坤天地的浩浩蕩蕩的好一場神龍政.變,道著,“在那場興兵宮禁的政治革新裏,深明大義的武家人亦在暗中助朕登位,隻是諸位不知道罷了。故而時今給予該有褒賞,也委實是應該的,不是麽?”
這已經無所謂去考證其真還是假,但真假卻可以有一個評判的標準,就是皇帝怎麽說。當今聖上金口玉言出的字句,誰人膽敢說是假的?皇帝怎麽說、說什麽,群臣百姓照單全收便也是了!
與中宗勢力不斷順風順水逐步擴大、如日中天相比起來,時今安國相王李旦、鎮國太平公主這邊兒就發生了最直接的影響。中宗的處境發生了急速的逆轉,與他直接處在一個對立麵兒的那些人也在逆轉……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場看不見的血雨腥風正有條不紊的在虛空間如長蛇一般次第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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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在入夜之後,天地間這份被釋放出的烈性似乎才做了一個淺顯的收束。感覺沒有白日裏那樣燥熱了,但周圍開始圈圈點點的升騰起潮潤的水汽,還是有些心悶胸脹。
太平抬手退了一幹婢女,隔過一盞燭台渙散出的微微光影,凝眸似是含著一抹笑:“時今臨淄王也是個大忙人兒,怎麽有空登我這公主府的門?”抬手拈著夜光小壺滿了一盞茶,客套的遞到了隆基近前。
隆基卻顯然沒有過剩的心緒來同太平閑閑然調侃。她說的沒錯,他這陣子以來一直都十分忙碌,忙著瞻前顧後謀劃長遠、忙著未雨綢繆參詳日後。聽太平這話裏總覺含著一層別樣意味,他不確定太平對於他跟婉兒之間所做那些事都知道多少,不過這也無妨,他不怕讓她知道,畢竟他們此時此刻是處在同樣一個陣營裏的。
“好了,我來找你確實有事。”他斂了眉目穩穩心曲,又機謹的轉目四顧,在確定處在絕對安全的空間之後,方把身子向她那邊兒又微微探探,“時今局勢,對我們不利。”落言一沉澱。
“哧。”太平菱指點著唇畔哂笑一聲,她早明白隆基找她是要說些什麽事情。黛眉一挑、明眸瀲灩輕掃,“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虧你能說的出來!”被隆基踩著話尾巴斬斷,“時今皇上的勢力在不斷穩固,而大唐整體時局又處在這樣一個飄搖不定的節骨眼兒上。群狼環伺,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咬你一口!”聲音不高,但落言透著堅韌,他極小心。
這些話、這些個大道理不用誰人來告訴她,太平心裏未嚐不明白,她明白的很!但這位公主就是這樣的怪脾氣,怎麽舉措全憑心情而定,此時此刻她選擇了對隆基欲蓋彌彰、揣著明白就是裝糊塗:“皇上勢力穩固那是好事,大唐舉國便可安定。而本公主靜心斂性過我的太平日子。”善睞的眸波水一樣澄澈盈盈,“我不知道王爺你這話裏透露著什麽意思。”睫毛無風自動。
他不信她不知道什麽意思。太平此時這話說的何其疏落、何其做作,這樣的她讓隆基心裏很不好受,為這一份熟悉的疏離:“你錯了。”但談話還得繼續下去,她要裝糊塗他就偏生不能讓她裝糊塗,“別忘了你亦是那場政.變的功臣,且時今身居高位、勢力頗深,被皇帝有朝一日的大清洗掃去那是遲早的事兒,你亦逃不了!”抑揚頓挫拿捏極好,聲音同樣不高,語氣卻控製的極恰當。又因這份沉澱下來的篤定,愈顯出一番逼仄。
“笑話!”這話在太平聽來不知怎的,莫名有一種被威脅的感覺。她唇畔扯了一抹弧度,展眉輕笑,也將那心中真實意願半有心半無意的流露了出來,“我不但是李家的公主、我亦是武家的媳婦。時今李武兩家抱成一團一榮俱榮,這於我來說乃是好事,自然可以李武兩邊兒左右逢源,局勢險惡又奈我何?”她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這個想法早在武皇在時讓她嫁給武攸暨時就已經滋生。那時的太平早早便料想到了日後一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必然大趨勢,雖然沒能料到自己會處在時今這樣一種境地,但她想的是無論李家還是武家哪一方光耀,她都可以用一種貼合的身份去投靠那一方,從而左右兩邊兒無論誰得勢,她都是安全的,且是榮耀的。
這樣一席話入在耳裏、放在心裏,隆基卻隻覺的何其無知!他抬目看向燭影裏的太平,見她那一張花樣的麵孔染就了細微不安、還有一些強持的篤定。這一瞬心裏就明白,她亦在忖度、亦不是真的十分篤定自己的境況:“嗬。”隆基轉目回來,斂目輕笑,“左右逢源?”墨眉微挑,即而那目光錚地重新定格在太平籠著霧影般看不真切的眼角眉梢,“正因你不僅是李家的女兒也是武家的媳婦,你才為兩方都所不容!”語氣陡地一狠,這詞話透露著入骨的直白,比方才那些話都要尖利許多、鋒芒銳利昭著,“李家會因你是武家媳婦而更為防範你、武家亦會因你是李家的公主而更為隔絕你……說什麽左右逢源,到時候你莫被兩方一起作弄死才是好事兒!”尾音沉沉一落。
太平雙眸猛地一黑,就在隆基這直白尖銳的話音才落的同時,她感覺整個身子都甫然起了一晃就要栽倒一樣!
他此刻說出的這些話,何嚐不是她心裏作弄輾轉了經年累月的忖度與籌謀?隻是她總在下意識避免往最壞的地方去想,或者說她不敢直麵這之中一份最可能達成的陰霾……她的一生已經何其動蕩支離,被包裹在錦繡盛世的華服之下的,是一副怎樣千瘡百孔的身體?她不願自己每時每刻都還浸泡在關乎日後的擔憂裏,所以她總在逃避。
但偏偏隆基就是不讓她遂了這自欺欺人的心願!隆基的話像一把洶洶灼灼的烈火,倏忽一下照著她心口燎原過去,帶起一片燃燒壯烈的肆虐。這通天的火光灼灼然映亮了心房,致使她再也做不到躲在黑暗裏,因為她已無處遁形,她不得不麵對。
周圍空氣忽然繃緊,六月的夜何其靜謐、何其悶熱,須臾後不免有了微微的燥煩。
幾聲蟲唱自軒窗外邊兒那棵棵蔥鬱的柳樹間傳來,倒是一下子打破了困心的窘悶,為這燥亂的肆夜平添出一脈清朗的生機。
隆基定格在太平眉目間的目光沒有移開,她芙麵上清淺的變化被他俱無遺漏的入在眼簾。心境穩住,他起身向她一步步走近,抬手為她理好耳畔一縷亂卻的碎發,姿態親昵,關切的舉動做的何其自然。
這一微小的動作讓太平心裏一動。
這時又聽隆基聲息徐緩,見他頷首時神情溫柔:“所以,為今之計隻有我們一起遏製某些不該有的勢力。同仇敵愾、聯合自保……”中途一頓,喉結又輕動,尾音刻意拉長,幽幽的。
多說無益,他言完這半是婉轉半是直接的內裏心思後,就側目徐徐的看著她。
這目光太睿智也太理性,致使太平起了莫名的一陣顫粟。目光相撞時她便匆忙的避開,儼如心虛的小貓一般怯懦又乖憨。
可心裏那份明白感是不容忽視的。太平心裏也明白隆基說的這個道理,他們是一起的,時今能做的除了扮鴕鳥示弱之外,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嚐試著暗中牽製中宗李顯、保全自己的勢力。
在這同時,心思玲瓏的公主也預見到了這樣一種由不得她糊塗下去的事實——就算日後李顯下台李旦複位,她也仍舊得繼續這種摸著石頭過河的日子,繼續去向李旦示弱、牽製李旦。
嗬……
這也是為什麽她今兒似乎一見著李隆基,就氣兒不順的主要緣故。
這是她的命麽?皇子尚可爭奪皇位,贏者得天下民心、定宇宙乾坤;可她呢,似乎誰坐江山誰主沉浮都跟她沒什麽關係,她的處境不會發生質的偏移,而她偏生還不能夠置身事外不管不顧,因為有些事情如果她不去做則會死的更快!
太平何其無奈,卻也隻能先著手眼前,與李旦他們一起闖過了中宗李顯這一關之後再說日後了!
終於,太平有些虛白的麵孔經了須臾的心緒平複後,漸漸恢複一痕該有的血色:“我們,要不要拉攏朝臣、擴張勢力?”她頷首,直接把話說到了節骨眼兒上,倒再沒去扯什麽虛的東西。
隆基懸空的一顆心穩穩放下,太平的反應該是在他意料之中,但還會讓他安心:“那些大臣們的鼻子一個個比狗都靈,時今大勢所趨,我們拉攏不得。”他也不再兜轉其它有的沒的,徑直說出心中所想。
這是實話,太平心念輾轉,旋又抬眸:“你的意思?”
隆基雙手負後,重又踱步到與太平相對的那個位置,即而麵對麵的落座下來:“我們要去煽動他們,不是拉攏他們跟著我們走,而是煽動他們去投靠武三思……”尾音一幽,抬目見微光中的她眼底浮起淺淺的思量,他喉結緩動,“這樣一來,隻要武三思的勢力慢慢擴張、與皇上漸成一頭獨大,便終有一日會與皇上窩裏反掐!”中間那話音還恰如一陣合風輕輕徐徐,到了最後一句陡然一落,昭著的狠戾撲麵而來,惹得人沒防便一陣顫粟!
唐宮肆夜,依舊還是一片闌珊燈火點綴下的無邊黑暗。安靜蟄伏在四麵八方蓄勢待發的是些什麽樣的、有著怎樣淵博的積蓄與內裏的力量,從來都無法揣摸、更無可估量……
然而天命的真章,從來都踏歌般坦緩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