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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枝節橫生

  就在召回廬陵王李顯的前夕,武皇便已下定還政李唐的決心。但即便是還政李唐也未見得就能疏下一口氣去,因為雖然李唐與武周的問題可以不再糾結,可新一輪滋生出的輾轉反側、那些顧慮,又如雨後春筍一般一夜之間在心底裏深滋漫長!

  從前武皇是在李、武兩家,在唐、周之間不斷搖擺,而時今又不得不在李氏皇子之間起了遲疑、左右不定。


  她還剩下兩個兒子留存於世,這兩個孩子都是她的親生兒子,且也都做過皇帝。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實上立誰為儲都是有利有弊混雜交織在一起,那麽究竟是該立李顯、還是該立李旦?這個決議她又總也拿捏不定!

  若說果敢精明了一生的傳奇般的武皇至為糾葛鬧心之事,真真是莫過於這關乎社稷關乎國運前景的立儲之事了!

  按長幼來看,李顯為兄自當立顯;可李旦雖為幼弟,卻久居帝都、且目前一直身處皇嗣之位,成為太子、繼承大統其實順勢如斯。


  雖然擁立李旦要比擁立李顯對武皇而言多了些不利之處,因為畢竟李旦在帝都、勢力也在帝都,若是一旦複立怕會波及許多對立之勢;但李顯舊時的東宮舊部雖時今零散,卻人是活的,一旦複立必將收攏,到時候麵臨的局勢其實也是如初一轍……


  真個是兩難抉擇!且這立儲自古以來便頗為講究,必須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必須精準無誤的容不得一絲差池!太多前車之鑒,若是一步走錯、弄不好便是滿盤棋局一夕盡數覆滅!

  然而這當真是武皇之幸,就在此時,聰穎內慧如李旦,他將母親內裏這通心思、那些前前後後深深淺淺的顧慮,於著心裏洞悉的十分明白透徹;且這麽些年過來,正因他身處神都、身處權利的至高之地至深漩渦,他早已把這政.治二字看得清清楚楚,早已打定主意將那隱者之道一路走到底!


  故而就在這個時候,他選擇退避於後、主動讓賢。


  這般讓賢的姿態可謂是被李旦、武皇兩方麵雙雙都做了足,接連一月左右,皇嗣李旦反複上疏於武皇主動推舉兄長李顯成為太子,且在這期間時不時絕食拒水,堅抱信念執意要求母親擁立兄長。


  當事人之一的皇嗣做出這樣的態度,明顯使武皇心裏那些顧慮一瞬便消減了不少去!又兼帶著上官婉兒也委婉勸諫武皇順應皇嗣的心意、成全皇嗣一片孝心與一片忠心。如是,就這樣又經了不多時的前景分析、利弊權衡,武皇終於下定了那塵埃落定前的最後一個決心——成全皇嗣李旦的孝道與謙和,冊立廬陵王李顯為儲君!


  武皇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也遠不止是一個簡單的“政.治家”雲雲便可將她涵概。她行事處世素來多謀善思,常會站在旁人所看不到、亦或者被忽略掉的一種別樣的角度,做盡占全了她智者的風範去梳理情景事態。


  譬如時今終而選擇擁立李顯為儲,一方麵看似有意成全李旦、看似二子之間無論立誰其實都沒有本質的差別,然而事實的內裏實質卻遠沒有看起來的那樣明澈簡單,不過說白了往深裏想其實也沒有就怎樣的紛繁複雜。歸根結底隻是一句話:武皇還不想就此退出前台隱居幃幕,她還是想要穩住時今地位的。而在這方麵顯而易見的,複立李旦極有可能會被他瓜分勢力、漸漸削弱實權;而複立經年流放、勢力零散的李顯,則不會對她的權勢地位構成怎樣巨大的威脅!

  當然我們不排斥人間有情,從來都不排斥,也沒必要去懷疑這種種情義的真實性;親情、友情、愛情、義氣……許多許多各種各樣的情。


  但要記住,情與利用,亦從來沒有完全的對立;相反的,它們從來相輔相成、永遠融會貫通!

  。


  宮城的歲月無論是狂濤怒瀾還是坦緩不驚,光陰總是流逝飛快。這一年的新冬來臨之時,似乎空氣裏關乎那一整個灑遝金秋的想念還未及完全消散,較之平素來的並不是最快的,但無疑卻是最為徹骨浸寒的一次。


  呼嘯的北風帶著一股破竹的勢頭,漫空肆虐在雕花的幃幕、軒窗,一層一疊、一輾一碾,那麽輕易便撩撥開了流轉周遭的肅殺景深!


  果然,遠離權勢的中心之處不見得就是悲,而看似苦盡甘來堪堪被召回都的無限希翼的日子也未必當真就是喜……李顯突然這樣想著,可轉瞬就覺的頭腦已經木楞遲鈍,宛如被冰雪凝凍住的冷寒冰淩。


  大鑲大滾的明黃底子、並著天龍圖騰把這一抹至尊的帝王威儀標榜的舉世無雙,眼前的武皇雖在歲月的蹉跎裏漸趨老去,但一股炯然的精神氣卻毫不衰退。


  微風淺動,她不怒自威的麵目劃出了微蔑的薄笑;狹目兮轉,不動聲色的逼視著跪在麵前的太子李顯,一雙鳳眸如兩道寒光凜凜的利劍,唇畔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語氣低仄而有力:“怎麽,你們這是想給朕翻天麽!”依是這樣一副龍威自成的天然震


  懾,不經意的淺淺一露便分明是那樣的神容狠厲。


  這陣仗似有著岌岌待歸的催命般的邪佞詭戾,又像是敲山試探、有意嗤嘲。可不論是哪一種終歸都是不利的!


  這時一陣呼嘯的北風兀地一下破空溯起,直震得正落身規整、不敢大氣稍出的太子李顯一個踉蹌!顯思緒迅轉,忙低首拘前匍匐一拜:“兒臣不敢,兒臣知錯,兒臣領罪……”成串謙謙然微怯的過分機謹的句子便一陣陣訴了口唇。隻是認錯,再無它言,不迭不歇。


  寶鼎茶閑,獸形香爐裏陣陣幽然的檀木香飄揚外溢,一點一點、一縷一縷,都是那樣沁人心脾的古遠禪味,分明與流轉在四周、且不斷升溫的一股肅殺感那樣的大相徑庭。


  不過,便在這樣一派安詳寧謐的氛圍裏,仿佛陶陶然微醉了人的感知、尋回了心底深處那麽一角早被擱置了許多時日的纖和柔軟。武皇閉目,深深做了一個冗長的吐納,似是將方才那股昭著而出的慍火做了竭力壓製:“別嫌朕說你,你自己看看你那一雙兒女和你那愛婿做的好事情!”於此一停,錚地一下抬手對著麵前小幾猛地一拍,聲腔驟又厲厲的揚起來,“你給我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孩子!”蒼勁利落,恍似雷霆驚了滿殿寒冬凜光!翻轉的描龍繡金線的寬碩雲袖在空中起了一舞,話音起落間,武皇驀地一起身子、重又一掌拍在了紫檀木雕鏤鬆鶴的小幾之上。


  李顯又是一顫,此時此刻他的頭腦之中隻剩下了成片成片的空白;除此以外,便隻剩下僵僵機械樣的叩首領命!俄頃後,有若好不容易逃了狼窩的脫兔一般,就此連嚇帶奔、但又誠然不敢奔的隻得竭力壓製著心緒、壓製住那些沒出息卻也沒辦法的升溫的恐懼,就此出殿離開。


  “刷啦——”一下,可巧那鋪陳著重疊琉璃金瓦的大殿簷頂,有沉澱已久的粉塵借著風的勢頭而起了一陣斑駁,塵屑做了疏密的雨簾一般委委墜墜,化為一道塵雨,就此夾著寒涼的氣息如織飄落。


  伴著一隻離了群的辨不清模樣的候鳥打著垂蔫的翅翼掠過暗灰天空,婉兒立在院央,將這地麵、天空,人情世態一切的一切全都收在了眼裏去,也就這樣靜默的看著一年又一年的光陰便在指間稀稀疏疏的燃成灰燼。萬事萬物的聚合離散全部都是那樣順理成章、有條不紊,慢慢的便也隻剩下羽化的心誌潛藏在看不到的陰暗一角,在某個猝不及防的孤獨永夜裏驟地一下,做弄出一些苟延殘喘般的不甘、以及不死的執念。


  淡轉清眸,雖然這雙眼睛眼底裏的神光一向都很是清漠,但若許藏不住的明豔還是會在有些時候、在她不經意間流露如是。麵著倉惶疾行、逃也似的出了內殿的太子李顯,她一顆心纖纖的自是明白。一垂首,隻是歎歎。


  時今這個身處高位、手握日月星辰,所處地位早已遠超過一個女人一輩子最為至極的地位的、神一般的女人,即便再怎樣不情不願,武皇她也已經上了年紀。即便一個人再怎樣目空一切、手握乾坤日月,也是逃脫不了歲月的侵蝕、命途的同歸的。


  從來都逃脫不得、始終都逃脫不得。隻要是一個人便如是,武皇亦不能免俗。


  而這人一旦上了年紀,脾氣便會開始逐漸變得陰晴不定,有事沒事總也會那麽有征兆、亦或無征兆的不定就哪裏不稱心不順意了。加之武皇原本就是一個強勢的人,她的強勢是從骨髓裏滲出來的,帶著與生俱來的不容違逆、那些霸絕,以及後天以來處事行路時一點一點漸漸養成的一種習慣。


  於武皇來說,威嚴體麵勝於一切。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人敢來挑戰她的權威,哪怕一點兒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不能夠!


  而太子李顯的一雙兒女、再加個女婿,這一次可謂是徹底戳到了武皇內心深處那些絕對不容觸碰的一段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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