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意決斷
入夜後安詳的太初宮裏,殿宇回廊間一道道蜿蜒盤亙的燭光火色恍若接連蒼天。闌珊的霧靄不知何時漸漸濃鬱,清霜降下,就著回廊一路叢生出一抹直抵而上的詭異。
午夜深更,闌珊了的內殿裏一少半燈火卻還將亮未熄,伴隨又一聲驚呼利喊複又漸次燃起了大半。
猛然醒轉,又一次是自夢魘裏廢了周章的好容易逃離出來!武皇隻覺冷汗簌簌沿順著額角滴淌而下。
星辰寥寥、夜波淡淡,如常睡在偏殿一閣的婉兒猶是睡不踏實。更況乎素日以來,武皇似乎也變得越來越睡不穩當,總也於夢寐漸酣之時猛然醒轉,平複一番後,方才能逐漸睡去;一夜之間這樣的反複能維係四到五次之多,且隨著時日延伸,這樣的次數變得愈發繁複。
折了千道的紅綾子美人宮燈因那表麵繚綾纏縛而阻了亮光直刺雙眼,渙散出的餘韻隻是淡淡溶溶的一圈,入在眼裏卻也溫和的緊。聞聲在耳,婉兒斂了淡淡的黛眉,忙不迭翻身下榻提著宮燈將身出去、一步步進了武皇內裏的寢殿,移行至榻前,曲了曼身擁著武皇輕輕撫拍脊背:“陛下是不是又做惡夢了?”徐徐柔柔的音色,噙著幾絲昭著著的關心,以及一些可使人氣息安然的寬慰。
是時的武皇神誌尚沒有完全清明過來,便在這半夢半醒、迷迷糊糊之間,她感知到身邊人溫暖又夾著微微風露的氣息,順勢握了婉兒的衣袂,轉眸側首問的焦焦:“為什麽朕最近總是在做惡夢?那明堂是得天命的象征啊!時今明堂沒有了,是不是蒼天從此不再庇佑朕了?是不是天意?是不是天譴?是不是……”
這一席話吐口的接連不迭,中途沒有半點冗長的停頓,這是武皇最真實的情態顯現,就在這最猝不及防的時候。
已記不得這樣的真情有過多久未曾流露過了,甚至連遣退一幹宮娥的機謹都權且忘記;武皇問的連續且焦灼,頓句的間隙太過急促,急促到來不及讓人接口插話。
太過優越強勢的人兒,總也會有著這樣的弊病,每每一個猝不及防的逆境、一些異樣的感知便總能一下子就撩撥起了敏感的思緒,多思多想,有的沒的反複翻轉。
或許這人越老便越會將心思傾向於神明,又或許這段時間國事繁重、武皇真的太累,再或許是白日裏心中的忖度並不能順應潛意識而做出裁決、而那潛意識仍舊根深蒂固久久不散……故而武皇這陣子才會接二連三的生就出一場場無端、詭異的怪夢。
婉兒抬手不緩不急的拍著武皇的背脊為她平氣,又順勢握著她的手指是以給她寬慰。然婉兒心思卻於湍急中漸漸明朗,她清楚的,若要論起這一切的歸結、一切的緣起,其實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刺激的助力——便還是那數日之前,早已經被擱置下來不做提及的明堂一事!
明堂沒有了,明天是武皇得天命的象征,是天命啊!那得著天命的明堂已經隨著薛懷義那一把驟降的大火,頓然間一夜便散成青煙化為了烏有。
武皇她原諒了懷義、寬宥了懷義,但對於懷義的賭氣以及懷義的過失,她真的就忘得了麽?
並非是對薛懷義斤斤計較,而是對她自己啊!
這場大火傾盡了埋天葬地的大勢頭,似乎擺出了世上人間極致癲狂的大陣仗!燃的又豈止是一個明堂?這火燃的太肆意、太不管不顧沒天沒地了……
原諒與忘記,從來都不會劃上等號!曾經有過的事情就是有過,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怎麽著都是消散不了的;這樣的曾經有過,就如同在武皇心上劃了一道無法愈合的疤痕,昔日裏分外親密的兩人之間其實已經存了間隙,即便表麵上看起來依舊與初時無異,卻是再也做不得完好如初。
隨著明堂的不在,即而又是這接連著的一幹國事繁冗如斯,這陣子以來壓得武皇幾乎就要透不過氣!原本午夜的驚夢與明堂的損毀,兩者之間本沒有什麽過度的聯係,可誰讓明堂已經不存在了呢?又是在這麽個節骨眼兒上正趕上了!
故而這一切的一切在武皇的心裏,便開始作弄起來,似乎總也有著一個明堂不在、天命不佑後滋長出的類似這樣的陰影。
夜光如冶、幃幕合風微微晃曳,將床榻間半個身子埋在錦被裏的武皇的身影扯的有些朦朧,又被這滿殿燃起的燭火簇擁著,投出一抹烏沉色暗夜的同時也顯出了那沉澱於骨的幾分孱弱。
婉兒從沒有見到過如此柔弱無助的武皇,這個女人在她心裏、在任何一個人的心裏都是那麽的強勢,那麽的果敢英毅……伸臂緩抬,婉兒就此摟住了女皇的肩膀,將武皇半擁進自己單薄的懷抱裏。
武皇夢魘漸散未散,仍還在不斷的徐徐碎碎的念叨著什麽。婉兒隻得隨著她不斷夢囈般的呢喃而連連輕搖著頭:“不會的,陛下是得著天命的呢。明堂隻是一個外在的象征,怎麽可能會危及到陛下半分?”緩氣時眉目柔和了一下,即而又道,“陛下不要杞人憂天、不要亂想了。不會的,不會的……”她的語氣沉沉軟軟,入了耳廓卻很柔和,如若一灣清漣明澈的水,又淺淺流露著山水墨畫般的點滴禪味。
便在婉兒這樣細致的安撫下,武皇終慢慢的散了心底那一片片逼壓著過來的、揮之不去的無形陰霾。
紅綾子美人宮燈溶了清冷的夜光,周匝景致被這溶溶的暖橘色籠罩著似是鍍了一層微薄的暖霜,即而一小片目之所及處的視野便隨著燈光、燭影而跟著變作了淡淡的橘黃色。
又是須臾,伴著婉兒不緩不急的徐徐柔語,榻上武皇那朦朧的神情態度也跟著一點點漸趨清明了下來。
籲氣時武皇闔了闔目,就此略略平下心中那驚夢的急氣,聚攏的眉彎順勢舒展,覆了薄霜般肅穆的麵孔又是素日可見的那樣一派浸入骨血的凜然威儀。
如此,那個明豔光鮮的皇者便又安然回到了這個紛雜百態的世道之上。
這樣的情景入在眼裏,婉兒心知武皇有所平複,便也漸漸把心安安。她將眸波微轉,招手命了宮娥去泡綠牡丹茶。這花草衝泡出的安神茶具有定心的好功效,用在這裏正好壓驚。
須臾後新茶初成,婉兒自宮娥手中將斟好的一盞茶接過在手,謙然遞於了武皇飲下。
茶是一個尋禪解佛的好東西,它比沉了通身濁氣的酒更添得一份涅磐與灑脫。武皇持著玲瓏薄盞淺酌了一口,齒頰留香間,燥氣方漸漸散了。須臾,複又躺下身來,適才安然入夢。
娑婆世間自有著許許多多斬不斷、縷不清的百態瑣碎與各種無言的煩惱,糾糾葛葛、縫縫補補,即便生命終結也還殘留著一縷放不下的執念,卻如何不是自苦?
婉兒邊照顧著武皇重又安眠,心思沒防便起了這樣一個兜轉。她小心且細致的將錦被掩實,又放下薄薄的簾幕,轉身吹滅燭火時目光掃了眼於牆壁上投下的一抹淺色暗影,忽而便覺這太初宮的夜色好寂寞,這心,好寥廓……
。
立儲之事雖然已曆時多時而未有決策,但這一次依然因了武皇的搖擺不定而不得不再一次放在那裏不作提及。
這樣一擱置,隻怕又該是不知道何時何月方能再度被想起、被提及到事務議程上來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卻也不知是不是蒼天當真著手管顧、給了明示,一個出乎意料的外力驟然顯現……正是這個有如天降的外在之力,剛好將這出巍巍帝國權勢最高峰間愈演愈烈、暗暗增溫的奪嫡大戰再度往前推了至為關鍵的一大步!
是時的大唐國土麵積縱橫五百萬平方公裏,浩浩湯湯、幅員遼闊。本該是豐饒大國、鼎盛年間,然而在東北一代世代紮根的契丹一族卻有所動蕩。
這契丹一族本是一直臣服於李唐王朝的,很自然的,始至如今一直不曾有變,即便是當武皇改唐為周之後,它亦是跟著自然而然的臣服於了換湯不換藥的武周王朝。
但這契丹一族也一向都不是甘願臣服,任何一個部落民族都是有著私心的,在決策方麵也都是有著自己各不相同的文化、與求同存異的方針。然而沒有一個不願讓自己的民族可以發展的更為穩妥強大、甚至逐步走向自立自強脫離管製的那一天的!
就在這樣一種一直不曾迷失過的心氣促使之下,終於有了這樣一天,當契丹族意識到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且又得著武皇改朝換代這樣一個天成的機變契機,他們擺脫管製、掙脫束縛的狡黠心思終於有了一個落實,開始一舉興兵造反!
契丹一族的一通籌謀如是順理成章,所能做到的細節之處更是半點都不見馬虎。
任何一場興兵起義皆需一個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收羅人心的理由,這個理由時今此刻根本不消刻意去尋,像是自然而然便送到嘴邊兒渾然天成的!
契丹是尋了李唐兩位皇子皆被貶斥為由,支使貼己之人麵向天下大發檄文、打出旗號,是為,“何不歸我廬陵王”!
即而便是高舉這樣一個強有力而師出有名的旗號,最先攻打武周的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