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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借花獻佛

  “陛下……”


  終於,暗夜裏一聲柔喚在這噩夢驚魂的須臾之後,不失時的響起來。伴著晶簾一觸的“嘩嘩泠泠”清音,滿室燭火跟著頃然而亮。


  這聲呼喚來的猶是貼心入微,煞如一場及時雨!


  伴著舉室燭光幽幽燃燃次第亮起,便看見是上官婉兒提了折紗紅綾子.宮燈立候在了雕花榻邊。想是她方才聽得了內室裏的響動,故而忙趕進來服侍的。


  婉兒一向都是如此,從來睡的都不怎麽沉穩,往往一些最是細微的響動,恰如一陣夜風漫過瓊枝、一陣微雨打了落花頹葉等等,都能令她錚然醒轉,覆去翻來好一會子方才複入薄眠。所以武皇方才的驚夢,婉兒自然會在第一時間感覺到、並奔進來。


  被值夜的小宮娥急急燃起的燭盞間,尚還有一些灼的冗長的燈芯未及剪去,故而這室內的光彩也隨著風勢被撩撥的幻明幻滅,一倏然一倏然的有若夢魘未醒。


  剪影交疊中,婉兒略皺了一下黛色娥眉,才要喚了小宮娥取金剪去挑燭蕊,卻被武皇拉了過去沿榻而坐。


  意識到女皇是有什麽話要對自己道來,婉兒素性機謹,心下會意的同時便對著小宮娥側眸打了個命退的示意。


  那一幹宮娥亦是深諳察言觀色,得了婉兒這一記神光後,便領了命忙不迭將身退去,臨出內室、步入進深的時候不忘關了兩扇纏滿凰鳥扶搖圖騰的殿宇木門。


  伴隨那蒼老的門軸如許轉動,“咯吱——”一聲沉冗的響聲便在此刻破了將曉的晨,這聲音厚重紛繁、又喑啞尖銳,入在耳裏、放在心上,全然都是說不出的詭異逼仄,倒是貼合唐宮裏從來都內涵淵深、心口不一的肅殺且莫測的氣氛。


  一些迷離煙瀲的霧靄並著清光繚繞、繆轉在將晨未晨的殿宇四處,目之所及的景致便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清霜。婉兒淺然側了側麵頰,穩心後就此向武皇遞了一個探尋且恭謙的示意眸光。


  如此一來二去間,方才仍將整顆心沉淪於宿夜驚魂裏的武皇已經有了如常的調整。武皇斂了一下纖狹的眉目,略頓幾頓,複將這語聲、神情顯得極緩極正色:“婉兒。”唇齒微動,她喚了她一聲。


  她是信任婉兒的,婉兒不僅是她素日裏理政時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同時也是她唯一願意敞開心門、將心下腦中那些梳理不清的斷續瑣思傾心告之的貼己人。很多時候,當武皇左右為難輾轉經久而始終拿不定主意,婉兒便無疑會是那個使武皇最終下定決心、拿定主意的人;同時旁人不敢對武皇說的話、勸諫的言詞,婉兒也無疑會以她聰穎的素性與機變的靈巧、以及對武皇熟稔的了解,而對武皇委婉提出,成為武皇唯一能極自然便聽進去話的那個人。


  武皇跟婉兒講,自己方才做了一個夢……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是,武皇時今這所夢也不知是發於何處,大驚小怪與否、是胡夢亂思還是天意昭示,看的也無非是做夢人跟解夢人抱著何等心態罷了!

  武皇徐徐詳盡的道著,自己觀那夢境,原是在昆侖廣宇之間。玄青的天光、厚重的雲海、奔湧的綺霞、翻騰的霧嵐,一切一切盡顯宇宙之浩瀚蓬勃與自身之造化澎湃!


  可是就在這樣一副神祗聖地、曠世奇景中,卻有一隻巨大的精靈的鸚鵡。


  那鸚鵡身形碩大、羽靈翩然、色彩斑斕、豐韻秀穎,形態長相極其完滿秀麗,雖不是萬鳥之皇鳳凰的目屬,但觀其形、窺其神卻委實是半點兒都不輸於了那鳳凰去!


  但美中不足卻有一處實實可惜,便是鸚鵡身側左右、一雙可供扶搖於飛九霄的羽翼卻被盡然折斷了!失去了賴以飛翔的羽翼,一任再高貴聖潔的天鳥卻又如何能夠直承風雲高飛九霄振翅蒼穹?於是好不嗚呼哀哉的,那鸚鵡隻得於著原地躋身著的那道桂枝間不住撲騰,可沒有了翅膀,無論它怎樣充滿自信充滿不甘、無論它怎樣努力怎樣折騰,卻都依舊還是無論如何都飛不起來……


  言語閑述間,天邊的永夜已被初晨的霜露與天光不經意間渙散了去,流嵐光影並著火燒雲簇擁著一道徐白的魚肚盡顯而出,天已經破了曉。


  微冷的晨風衝著麵門徐徐掠過,無一不使人打了激靈精神非常!

  守著一夜由夜及晨的坦緩時光,如此靜靜默默的言著、聽著,直到武皇將這一場突忽的夜半之夢盡數講了完、她心有餘悸的側首啟唇綿綿一歎後,婉兒方重又斂眸,抿了下未著豆蔻的淺淡檀唇,柔了和順的眼波定格在武皇蒙了思量與些微後怕的眉梢眼角,並不多話,隻是慰藉武皇:“陛下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關係的,不要太認真了。”


  關乎天象、關乎祥瑞、關乎夢兆……等等一幹婉兒從不太信。不是,她是信的,並且深信不疑。但誠然的,她信命信運信天時信地利……可是她不信那些嚴密不可泄露的天機當真會被凡人如此輕易的一次次、一次次毫無差池的在最需要見到的時刻便“偶爾”見到、並加以啟迪!這也難怪,因為跟在武皇身邊這樣些年,她不知道幫著武皇親手締造過多少件所謂的祥瑞、所謂的神示。


  那些都是假的,發乎的都不過是人自己這一顆心的貪婪欲望而已!若說這之中有什麽是可以稱道的大言不慚的真實,那無疑也是人虧心事兒做多了、亦或者說是違背自己本心本願並著初衷的次數太多了,之後便不知不覺潛移默化間顯出的業力的化現……冥冥間注定好的,橫豎都是命,卻又妄自猜度個什麽勁?


  但是上官婉兒心中也明白一個道理,自己明白的武皇也一定明白,所以不應該的,武皇同樣不應該隻因這樣一個無端的驚夢便被困擾、甚至驚嚇成這個樣子!試問這俗世間浮華幼稚的一切,又有什麽是能把得著天命的神契般的武皇給嚇著呢?

  牛鬼蛇神,她什麽都不怕、甚至什麽都不屑……因為權傾天下的武皇她自己本身就是由種種相悖的極端因素鑄煉成的妖魔、鍛造成的神佛,她橫眉冷眼睥睨一切、推翻了星辰掌控著日月!

  卻又有不多時的轉念,憑借著婉兒對武皇那份常人莫及的獨特的了解,對於武皇時今這樣的不合時宜,婉兒心中也有了個了然。歸根結底還是離不開這陣子以來不斷不覺的俗世紛擾爾爾!這夢的根源、連帶著武皇此刻對這遠去夜夢意猶未盡的猜度與淺淺的惶恐,說白了還是全因武皇心下關乎立儲問題、太子選定的那一幹拿捏不定!

  人嘛,沒有存乎心事那便什麽都還好,一旦存乎了心事一樁鬱鬱不得解,那整個人就會變得非常敏感,故而哪怕一點點的怪異無措、違和異樣都會令她覺的那是上天的預警、諸神的告詔。


  紅塵之滾滾、世道之莫測,這造孽頗深的一切一切都譬如一張扯不斷、剪不破的堅韌而繁重的緊密大網,從一出生入世的那一刻起便已經與生俱來、兜頭籠下!被莫名其妙的自知、或者渾噩一生都不自知的罩在裏邊兒的大千眾生,那緊隨其身的宿命是任誰也逃脫不得的!

  茫茫天道命數的無極命盤裏,芸芸眾生盡在其中。誰也無法遁走、誰也不會被遺漏。而這障目的許多假象中,性靈們便漸漸變得把虛當實、對最質樸的實反倒變得再也不屑一顧甚至譏誚鄙夷了!


  這就是眾生之所以無知、之所以淘神費力的根本緣由吧……


  破曉的天光漸漸向四野渙散,目光所能含及的一切便跟著被點染的那樣鮮活生動,一重勃勃的生機之感流轉周遭,天已漸亮。


  武皇慢慢搖了搖頭,將丹鳳眸光隔過麵前的婉兒,投灑到那兩扇滲著點點晨光的古舊殿門之間:“不,這個夢太怪了,太詭異了……一定有著什麽寓意在裏邊兒的,一定有的。”她的唇畔喃喃微聲,但目光裏卻並未見著被夢魘時該有的空洞;相反,依稀浮攏了些認真的態度,恍若智者對著羅盤命運盡數體悟般的模樣。


  婉兒卻不再支聲,徑自靜下心來默默醞釀起另一重不知該不該動的心思……


  一個人如果心如亂麻,往往便會認定很多先前連自己都覺不切實際的東西,且一旦認定之後一時半會子便總也自拔不出,除非尋得一個理由可令心安。此時此刻的武皇便是如此,多說什麽都是無益。


  須臾後,婉兒轉了一下漠漠的神緒,將一雙淡眸往著其旁側偏了偏,微揚起那張菡萏素麵,透過纏花窗棱看看天色後,複將目光收回,於著武皇垂眉頷首:“正巧就快到了陛下臨朝的時間,不如上朝之時,問問國老?”她的音聲素來徐徐柔柔,帶著天風漫過嬌美雲霄的空靈出塵,雖不辨情態,有時卻可以讓人安下心來,莫名的。


  如斯建議,也是中了武皇所想。國老狄仁傑一向謀略多智,論起解夢,不定也是行家……


  婉兒見武皇雖未支聲,但觀其麵色、忖其神情,該是應允了自己的建議。她心一定,微提的一口氣有了不動聲色的次第平順。


  婉兒知道,狄仁傑在擁立太子之事上是向著李唐的,而武皇又對這位國老素來倚重與信任。如果狄仁傑在這解夢之事上做些文章,那便可幫助武皇極穩妥的安定下冊立李家皇子為儲君的決心;那麽皇嗣李旦,便是安全的……


  心念一定,婉兒抿唇定心,又生一抹有些遲鈍的惶恐,她忽然不明白自己這般心心念念,究竟是在潛移默化間那心已然偏向了李旦、還是純粹隻為武皇日後英名做了考慮?武皇與李旦,她究竟更為心向何處去?

  早起的鳥兒啁啾一嗓子驅散了微沉的霧靄,婉兒收心回神、目色卻茫。但是很快她便又將這無謂的思慮收攏住。


  無所謂了,橫豎都是涉水的命途,橫豎都是無從選擇的注定。那麽無需思考,也思考不清楚。那麽,一切一切就此順著冥冥虛空中鋪墊好的看不見的路途,一步一步順勢而為、順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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