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了猶未了
雖然武皇合該是盛怒不打一處,畢竟對於涉及到原則的問題她大抵不會妥協。但武皇的反應著實不在情理,於人前人後、公裏私裏,她都沒有什麽過激動作,亦未嚐表示出半點兒昭著怒氣,甚至莫說懲處薛懷義了、便是連宣召懷義對此事做個探知情況的提及都是沒有的。
真真假假的,總歸在旁人眼裏看來武皇並沒有氣惱,至少她沒有顯露出絲毫的怒慍態度。不僅如此,她還令至為貼心的上官婉兒傳旨,授命工匠重修因不慎走水而毀去的天堂與明堂。且這一番精準工程、這麽浩浩蕩蕩的重頭再來,那主策劃與主修者依舊還是薛懷義不變!
這又是不是隻有武皇與薛懷義兩個人之間,方才能彼此會心的一道啞謎?亦或者這是不是武皇有心對那不懂事兒又脾氣暴躁、且狂妄無邊忘記了天高地厚的男寵做了不動聲色的告誡?
其實吧,掃地掃地掃心地,心地不掃空掃地……忘得了麽?他曾一把火燒盡了她心愛的明堂啊,這樣公然的忤逆,即便起因隻是由於他的多情,也依然的真的就忘得了麽?
然而是時,無論如何、於公於私,其實武皇都不可以將薛懷義加以懲處。
於公:全天下人皆知武皇有一麵首是為薛師,這個時候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如若昭告天下懲處懷義,這懲處的理由隻是因了他的胡亂吃醋,因他怒於武皇新寵禦醫、而火燒明堂?那這不是無異於自打臉麵麽!
於私: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其實在武皇心裏對於懷義,她到底還是有著感情的……
整整大幾年的流光坦緩而過,經年磨洗,他一直都在她的身邊陪伴著她、不離不去,守著脈脈的溫情與不竭的希翼而一並曆經了改朝換代的種種大風大浪。為了武皇時今這個受命於天的皇者之位,他未少操心、未少忙碌,甚至可以說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決策性的作用!若稱他一聲“賢內助”那也是委實當得起的!
這樣的感情,這於汙濁不堪、利用不止、虛妄遍布虛空的娑婆塵世之間,能夠得此一段至真至濃的感情,那委實是大浪淘沙樣的來之不易!虛假的東西被捧上天去,而難能可貴的至真至誠倒卻要被踩在腳下、總也不得好死麽?不該,太過不應該,且這樣的感情也不會是說消弭便能消弭得了的!
他付諸在她身上的感情其實無欲無求,即便在尚不曾見到她時他還是有著那麽些淡淡的憧憬,但這或許就是冥冥中的一早注定,根本都不需要日積月累間慢慢將這份忘年的戀情次第沉澱,就在薛懷義還是馮小寶的時候初初看到武皇的第一眼……一眼萬年,他便驟地一下怦然心動!仿佛無所依托的靈魂並著肉體就此突然有了一處永久的著落處,仿佛那是千萬年來遊.走的生魂與冥冥宿命終於有了一種既定的了結!就是自那之後,他對她再也沒了半點兒利用亦或借助的雜質塵滓,即便這樣說會被很多人不解不屑,但是真的,他……隻有愛!
這些她興許是從來都不明白的,又興許終歸會有那麽、該有那麽一倏然間心有靈犀般的明白,但這其實一直都是不重要的,因為無論是真是假,她注定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那份俗世間最常見的隻要平淡就好的愛情。
她早已不會再對任何人動心了,這樣些年浸泡在權勢的血水與利欲的熏醉中,自打那一生一世就隻動過一次心的她的丈夫、她的高宗離世之後,她便已經全身上下由裏至外一年比一年的趨於麻木!甚至她已經忘了該怎樣去動心了……
然而薛懷義到底是年青而澎湃的,他像一道最滾燙最刺目的燙燙烈焰,化為最直白露骨的直抵撩撥,絲毫不掩飾他自身對她無可奈何且沒有道理的瘋狂的迷戀,對她愛的深沉!愛的似火若焚顛倒白黑!
為了留在她的身邊她的帳中日夜伺候,他拋卻姓氏名諱改頭換麵成為全新的人;為了撫平她由心及眉次第蔓上的一絲愁緒,他順勢提出主修明堂、並在心底暗暗發誓作為他們傾城之戀的一座信物;為了助她登臨絕頂成為萬人之上的人皇,他晝夜不歇的翻閱典冊古籍尋找蛛絲馬跡是為可用素材;隻因不忍她左右思量可用之人,他主動帳中請纓披堅執銳率兵沙場征討突厥;隻為她轉眸顧盼時的盈盈一笑瀲灩,他煞費苦心修建大佛、以血潑墨作畫成像;隻為引起她重新哪怕對他須臾的注意,他拋了信仰舍了輪回丟了性命忘了世俗,鋌而走險極盡瘋癲之能事彪悍之決絕不惜火燒明堂……
薛懷義委實是個上千年來舉世難覓的奇才!他當真是可浮可沉可現可隱,隱則混跡江湖大賣野藥;現則伴君身旁推住女皇登基、鋪墊江山雲梯、可謂江山為聘……
他不僅有著一身出神入化的床榻服侍之術,他還能修建出那神話裏才存在、上千年從沒有誰見到過的神祗明堂,亦能自古籍佛經裏尋出助武皇登基的最後一把力,同時還能號令大軍征討突厥兩次得勝……且還有著最狂熱的因愛而生、以愛為名的勇氣,一把火將那耗時耗力耗錢財耗心血後,親自修繕而出的人間神跡再一次親自一把火燒毀不剩!
薛懷義就是這樣,當真是叫武皇又愛又恨又憐惜又無奈,同時後怕、同時欲罷不能……就如此輾轉糾葛了好一陣子,武皇終於還是下定了這樣一個決心,致力於為薛懷義尋法開脫!遂命婉兒抓了工匠與內侍替罪,隻道留守天堂明堂裏的工匠們用火不慎,無意間點燃了貯麻極多的巨大佛像,故而燒毀了天堂、後又殃及至明堂。
隨著思緒的不斷輾轉,武皇唇兮微啟、沒禁住又是輕輕一歎。
這個傻傻的孩子啊……不能啊,不能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多情的人啊不是麽!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因愛生怨、 因愛生悔,若離於愛者、無怨亦無悔;因愛生悲、因愛生憐,若離於愛者、無悲亦無憐;因愛生痛、 因愛生怯,若離於愛者、無痛亦無怯;因愛生癡、因愛生嗔,若離於愛者、無癡亦無嗔;因愛生嫉、因愛生妒,若離於愛者、無嫉亦無妒……
無論是這世上人間哪一種傷害,有心無心的傷害,一旦涉及到“愛”之一字,一旦涉及到“情”之一詞,一旦以愛為名,那麽一切的一切便似乎又都變得那麽的,那麽可以原諒了!
由上種種,武皇到底還是選擇饒恕了薛懷義、寬宥薛懷義。她又還有什麽緣由不饒恕薛懷義、不寬宥薛懷義呢?
火燒明堂之事,行至如斯總算告一段落,看似告一段落……
。
天氣一日勝似一日的寒涼,這樣的寒涼還得維係到物極時才能有反暖的勢頭。
太液池裏那原本澄澈的碧綠水麵呼應著寒冷的召喚,不知是已然蟄伏於這冰冷的淫威、還是做了自我冰封的保護,水麵結了很厚的一層冰晶,卻變的愈發澄澈且平靜。
莫說波瀾,連一絲縫隙、一縷水痕都似乎尋不見了。而權勢的爭奪從來都是帝室皇族間生命不息的永恒意義,它不會因為季節的轉換而變化、不會因為明堂的損毀而悄然泯滅……
自打王慶之死後,意識到許是自己的太過急切而惹了武皇厭倦,消停了一段時間的魏王武承嗣近日來又開始慢慢有了新的響動。
就在前陣子上元佳節才過不久,武承嗣便再次牽頭五千人一並請願。他跪在金燦燦的大殿之前把好話說盡,奏請武皇加封尊號,是為“金輪聖神皇帝”。
幾天後,他複又牽頭二次請願,雲集了小三萬人,如是跪請武皇再次加封尊號,是為“越古金輪聖神皇帝”……
如此一波波其實毫無意義的造勢嗬,很顯然的,武承嗣隻是為了對武皇獻媚邀寵、投其所好討其歡心!
是時的武皇已經漸入老境,人越是蒼老便越是易於趨近感性,這時來自親人的擁立便是最好的貼己,最可使武皇欣慰。
武承嗣讓這個姑母感知到來自武家娘家的一份親昵,同時推動了那擁立儲君襲承大統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偏於武家做了大趨勢的發展!
武皇明白,朝野上下人人都在於這風聲鶴唳的關頭屏息凝神、靜心等待一個最終的結果。一些本就不該一直拖延的事情,過多的拖延下去隻是無益。
但如果立儲之事一旦能夠做出裁決,武皇她又何至於一直拖到現今都沒有一個著落?她誠然下不定決心呐!
而武承嗣亦是火急火燎不願夜長夢多,他買通武皇身邊之人有意無意言語一些諸如,“自古天子,未有以異姓為嗣者”等等論句,加之武皇自身亦為武姓,如此一來,她擁立武氏子弟為儲的心思又開始有了隱隱的動蕩……